房间的建筑风格像是清代,脚下是青色方砖,天花板是厚厚的木板自然铺就,窗户都是对开雕花窗。靠西的墙壁上却挂满了镜框,里面有照片。像是现在的照片展示墙。照片竖立排列,有长有短,坐在架子床边望去,像是墙壁上竖写了一首诗词,倒是与其屋内风格有点搭调。
走过去看看,立刻愣住了。
一个小镜框里,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是三个人的合影,三人身后,是一座工厂的大门,门上写着“上海冶炼厂”五个大繁体字。三人中最左边穿着中山装的那个人,杜行认识,那是杜行的爷爷。另两个人,一位身穿长衫,双手叉腰,面目威严,另一位身穿西服,戴着鸭舌帽,容貌俊秀。
杜行家的祠堂里,有杜行爷爷的照片,小时候犯错,会被罚在祠堂里长跪。杜行对他爷爷的容貌太熟悉了。因为祠堂里有十几个牌位,除了杜行的爷爷牌位上是照片,其余的都是画像。
唐正怎么会有自己爷爷的照片呢?另外两个人是谁?
杜行仔细辨认另外二人,看了半天,没有丝毫印象,不知那二人是谁。
转头望望床上的唐正,正闭着眼睡着呢。
唐正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自己爷爷的照片呢?并且还是在上海冶炼厂门前的合影。
这上海冶炼厂,在别人眼里可能觉得没什么,不就是一座工厂嘛。可在古玩圈里,上海冶炼厂可谓是赫赫有名。从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文物管理人员和冶炼厂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在冶炼厂的废铜堆里挑拣出来三万多件青铜器,总重量超过了三十吨。其中不仅仅有大鼎、贤簋、太宰簋、梁其钟,三羊首乳钉雷纹瓿、凤纹牺觥、鄂叔簋、达莫父卣、龙耳尊等精美青铜器,更有夏代的青铜器,诸如云纹鼎、束腰爵、管流爵、乳钉纹斝(jia)等,另有众多商代早期、中期的青铜器。
这些青铜器或藏于上海博物馆,或分藏于全国各地多家博物馆。这些都是有档案记载可以供收藏者查阅的。
但是,没有档案记录的青铜器更多。
上海冶炼厂建于1912年,当时是华东地区最大的冶炼厂。内陆省份直到解放前后,都没有冶炼厂。所以,全国各地的废铜要想重新回炉冶炼,就要送到上海冶炼厂去冶炼。直到重庆冶炼厂、昆明冶炼厂和沈阳冶炼厂先后建厂后,这种把全国各地的废铜运送到上海进行集中冶炼的情况才略有缓解。
若你问一个青铜器收藏者最想穿越回到历史上的哪一个时期和哪一个地方,你听到的回答肯定是解散前的上海冶炼厂。找到冶炼厂的保管,用等量的废铜,就能从冶炼厂里换出青铜器。
杜行揣测,他的爷爷去上海冶炼厂,肯定不是恰好路过,也不是观光旅游,十有八九是去冶炼厂找青铜器了。
再往旁边看,旁边几个镜框里的照片,都是杜行的爷爷与别人的合影,不同的是,照片旁有笔墨记录了合影时间和地点。
有一副照片上,杜行的爷爷跟一位身着军装的军官合影,照片外的空白处有钢笔写到:民国十二年九月三日,河南新郑,与靳云鹗。
靳云鹗?听上去很是熟悉,仔细思索,杜行顿时想起,这靳云鹗曾经是国民党陆军第十四师的师长,驻扎在河南郑州。
依常理,杜行脑子再好使,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去记住一个解放前的国民党军官。可杜行偏偏就记得,这是因为解放前古玩界和考古界发生过很多大事,这些事情古玩界和考古界经常在茶余饭后被人提起。
就说靳云鹗这件事。
当时,河南新郑县住着个退伍的军官,叫李锐,这个李锐在自家的院子旁边挖井,结果就挖出来了青铜器,第一天挖了四件,第二天又挖了十件。李锐从中挑了三件青铜鼎,卖了,有的说卖了八百五十个银元,有的说卖了八十五根金条,有的说卖了八百五十两黄金,反正就是卖了很多钱。事情传了出去,县政府听说了,就去李锐家跟他商议,说县政府想在你院子边挖出青铜器的地方进行挖掘。李锐就不答应了,说我的院子边,凭什么让你们挖掘呢,老子自己不会挖呀。李锐虽然是退伍的军官,可他以前的部下现在好几个都是军官。县政府掂量了一下,惹不起人家,他爱干嘛干嘛去吧,反正县政府该说的话都说到了,万一日后上边有人问起此事,县政府也有了说辞。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没过几天,驻扎在郑州的靳云鹗师长忽然来了,进了县政府,身后的警卫连齐刷刷地在外列队站岗。县政府的人见靳云鹗绷着脸,不知出了啥事,吓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低着头站在屋子里等着训话。却听靳云鹗吩咐警卫,去把李锐请来。不一会,警卫开车把李锐拉来了。靳云鹗就跟李锐讲,尊鼎簋彝,乃国之重器,乃国之宝物,是中华文化所寄之型……文绉绉的说了一番大道理。李锐明白,这是奔着青铜器来的,只好点头答应。靳云鹗就派人跟李锐回家去取已经挖出来的青铜器。
李锐只是有点奇怪,跟着自己回家的几人中,除了身穿军服的警卫之外,还有一个身着中山装的男子,不知是什么来历。回到家后,李锐一狠心,将挖出来的东西一并交了上去,不是原来传闻的十四件,细细清点,共有八十多件,其中除去破碎的铜片和玉器,还有近三十余件完整的青铜器。
随后,靳云鹗又派人和县政府的官绅一起在李锐院边进行发掘,其中现场主持发掘的人,便是那身穿中山服的清秀男子。发掘几天后,总共在李锐家边发掘出近百件青铜器,破碎青铜片六七百片。
靳云鹗又找到几天前买走李锐三件青铜器的那人,自掏腰包原价赎回,和发掘出来的这批青铜器一起送到了位于开封的河南文物保存所。
当然,其后发掘未断,再得文物甚多,不再繁琐细叙。
杜行想起这事儿,再看看照片边写的合影日期,正是靳云鹗在河南新郑主持发掘李锐家边古墓的时候。
杜行心想,难道自己的爷爷也参与了发掘?还是凑巧路过又凑巧认识靳云鹗而合影留念?
再往旁边继续看,就见一组照片排成两列竖了下来,从屋顶一直排到地面。这组照片全部是杜行的爷爷在国外时的留影,身后的背景有美国、英国、法国、加拿大、瑞典、德国、日本等众多国家,身上的着装也换成了西服,头发一丝不乱地朝后分梳,手里拿着礼帽,面容依旧清秀,却没有一丝笑容,眉宇之间似乎多了一些愁痛。照片的日期从1924年开始,直至1935年。日期旁还写着为何出国的原因,细细辨看,竟然全部都是为了追讨流失国外的文物才出国。
众所周知,从清朝末期开始,就不断有外国人来中国买古玩,当时的古玩行甚至出现了专门给外国人采办古玩的古玩铺,慢慢地,外国人不再满足于采办回来的古玩,而是亲自在全国各地跑,其中臭名昭著的是加拿大人W.C.White,因其名字开头便是W.C ,故现在的古玩圈里直接称其为WC。此人原本在上海,后去了河南,在洛阳住了三年,回国后出了一本书,书里全部是其在洛阳盗挖的青铜器,共有五百件之多。直到他的书出版发行后大家才知道WC为何在洛阳一呆就是三年。
当时,在洛阳,并不是只有这WC一个人在盗挖中国文物,据文档记载和诸多回忆录所载,最猖獗时,在同一时期内至少有十七个外国人组织的盗挖团伙在洛阳犯案。其中包括后来被古玩圈里称为美元孙子的日本人梅原宋治、英国人威廉姆斯、英国人约翰、法国人王涅克,法国人王涅克是因为1924年在法国购买了瑞典人Qscar Karlbeck从中国盗挖得来的青铜器后,特意赶来组织盗挖,而英国人威廉姆斯则是山西河南经常往返奔波……此番惨剧甚多,不一一列数。
顺着照片再看,又见杜行的爷爷跟别人的合影,其中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这些照片旁边大都有毛笔字注明几年几月几日与某某合影,其中既有孙中山、蒋介石、阎锡山、陈毅这些政治家军事家,也有郭宝钧这样的考古家金石家。
越往下看,杜行就越觉得两眼放光,嗓子眼发干,心里砰砰乱跳。家里只有祠堂上有爷爷的一张照片,自己的父亲伯父叔叔们也都很少提起他,小时候偶尔问及爷爷的事儿,往往都是三言两语地就草草带过,只说也是仿制古玩的,从来没有说过别的。这猛然间在别人的屋子里见到自己亲人的照片,本来心里就热乎乎的了,何况亲人还跟那么多大人物合影留念,一时之间,杜行差点激动得没哭出来。
好容易等得心情平缓了一些,杜行又琢磨,从照片上推断,自己的爷爷一直在做着跟文物有关的工作,并且肯定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否则不会跟那么多大人物合影留念,也不会频繁出国追讨文物,极有可能是保护文物之类的工作,对,肯定是这样,绝对错不了。可为啥家里人很少提起他呢?不提也就罢了,可问题是,他的坟被人给盗挖糟蹋了,还不让追究,也不让声张,这也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吧。
说也奇怪,他的坟墓里究竟藏着什么呢?
杜行在墙壁前边看边想,时间久了,就觉得脖子有些酸软,便伸手揉着脖子来回揉了几下,扭了几扭。冷不丁地就瞅见架子床上的唐正好像醒了,转头细看过去,就见唐正睁着大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看。
“你醒了啊。”杜行边说边朝唐正走了过去。
“你怎么还没走?”唐正问道。
“你刚才昏迷不醒,后来又发烧……”杜行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到:“还说了一通胡话,我就留下来了,怕你出事。”杜行心想,爷爷的坟被盗,很可能跟这个人有关系,反正不是他就是土地庙小和尚的人,眼前他躺在床上,我总得从他嘴里问出来点什么吧,先给他撂到前头一句话,就说他说胡话了刚才,那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嘛,发烧了就要说胡话,管他呢,一会儿我若是问起他什么来,只要他一起疑心,我就说是听了他刚才说的胡话。
唐正叹了口气说:“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是你放水淹的。”说着,抬起右手,将手里攥着的毛巾朝杜行扔了过来。
杜行接住毛巾,就觉得手中湿漉漉的,毛巾里包裹着的冰块早就化了,再瞅瞅唐正,枕头上湿淋淋的一大片,想必刚才冰块化成水后顺着额头都流到了枕头上。
杜行急忙道歉,跑到床边打开衣橱一阵乱翻,找出一个荞麦皮枕头过来,扶起唐正换了枕头。
望一眼窗外,太阳西斜。问唐正饿不饿,想吃什么。
唐正避而不答,却问杜行刚才在照片前看什么?
杜行说:“不是说了嘛,刚才怕你出事,我不敢走,就留在屋子里守着你,闲着没事儿,就溜达到照片前看了看。”顿了顿,杜行问道:“照片上是你祖父?”
唐正犹豫着还没开口,杜行就又问道:“看年纪,倒像是你曾祖父。”杜行心想,我先占你点便宜再说,我祖父是你曾祖父,那我就是长你一辈,这样心理上比较有优势。
“不是,只是些旧照片。”唐正漠漠答道。
“你也喜欢收集旧照片?那你可得注意了,现在有人专门PS了旧照片去古玩市场卖,像什么毛泽东或是周恩来在中南海的生活照,阮玲玉的写真照,希特勒接见黄金荣的照片,反正什么都有,随便拿一张出来就能引起轰动。”
“哦?旧照片也有假的?”唐正显得有些意外。
“当然有了,旧照片做起来可比假字画容易多了,只要PS的技术过关,洗印出来的假照片,泛潮后再泛朝就差不多了,一张照片几百元,收藏者的戒心不是很大,很容易上当。”
“你也喜欢收藏老照片?”
“不,我不收藏老照片,我只是听朋友说起过。”杜行答道。杜行此言的确属实,照片作假确实是听一位朋友说起,当时还惊叹,连照片都有假的了。朋友却笑道,虽然一张照片几十元几百元,但禁不住全国各地都在卖,那做假照片的利润比大影楼还好呢。
“那你喜欢收藏什么?”唐正问道。
“我刚喜欢上收藏没多久,没啥特别喜欢的,也没啥讨厌的,自己觉得喜欢觉得好看就行。”杜行答道。
唐正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到:“现在流通的古玩当中,假货比例最大的当属字画,其次是玉器,接下来是钱币,再下来是家具,然后是陶瓷,假青铜器的流通反而要排到陶瓷之后……你要是新手,务必要先将这些搞搞清楚。”
“我以前好像听说青铜器和瓷器是古玩中很容易仿制的类别,怎么反倒排得很靠后?难道假货排行榜也有潜规则?”杜行明知故问。
“假货制造和假货流通是两码事儿。假货为何造出来?不就是为了流通嘛。能不能如造假者所愿在市场里流通,那可就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儿了。不错,青铜器最易仿制,你随便找个铸造厂请几个翻砂铸造工人来,丢给他们一张春秋战国鼎的图纸,几天后他们就能为你铸造出一个春秋战国鼎来,然后你再找个做旧的师傅给鼎披上一身锈,完了你就能提拉到古玩市场上去叫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