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睡……”唐正转过头来抵在座椅上笑着说。声音软绵绵的,像他的脖子一样软,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头部了。
杜行加快车速,吼道:“你不能睡,我送你去医院。”
“别去医院,前边路口下去,去香山。”唐正打了个激灵,眼睛睁大了些。
“前边有个医院,去里面包扎一下吧……要不找个人少的地方,我给你包扎一下,就在车里包扎……。”
唐正忽然抬起左手的瓷刀,驾在杜行的脖子上,“前面路口转出去,去香山。”
杜行不说话了。
“我只是皮肉伤,没伤到血管,流血是正常的,因为流血而感到疲倦也是正常的,但绝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唐正还没说完,杜行歪着脖子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唐正立刻被惯性摔了出去,头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一阵晕眩中,又觉得自己的左手腕被人捉住,手指被掰开,瓷刀被抢走了。
唐正坐回座椅上。
“我不想伤害你,现在我送你去医院,你需要及时止血。”杜行看着唐正,将手里的瓷刀递给了唐正。
“我不去医院。”
“我也不去香山。”
“你下车走吧,我自己去。”
杜行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看着唐正朝驾驶座上挪着身子,软绵绵的,像条肥硕的毛毛虫在车上爬,又看着他坐好,抬了五六遍左臂,最后右手托着左手放在方向盘上。
杜行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别心软,别去香山。
杜行有两个地方不能去,香山是其中之一,梁克己的父亲梁瑞秋住的村子,湖门村,则是另外一处。否则杜行便不会绕着大弯子把那件青铜觥交给梁克己,再让梁克己转交给梁瑞秋了。湖门村不能去,是因为梁瑞秋住在那里,要是梁瑞秋从湖门村搬了出来,住到奥运村,那就不能去奥运村了。若想表现得虔诚一些,便会索性连亚运村也不去了。而这香山却相反,从民国开始,杜行家族的人,禁止去香山。
杜行告诫自己,若是违背祖训去了香山,那自己的罪过可真就大了。
杜行转身,往回走,刚一转身,就听到哐当一声,转头望去,唐正的车撞到了隔离带的钢板上。
杜行急忙朝车跑了过去,拉开车门,却见唐正在微笑,笑得一点也不尴尬,就像顺利通过驾校路考那样的笑。
杜行上车,扶着唐正把他移到副驾驶座上,自己重新坐回驾驶座,握着方向盘,朝前驶去。
到了香山附近,顺着唐正的指引,车来到了一处别墅区。
唐正伸手拽开储物箱,从里面翻出来遥控钥匙握在手里,车开到一栋别墅前,唐正说到了,边说边摁了摁手里的遥控钥匙,车库门徐徐升起,车开了进去。
杜行半扶半背地把唐正搀出车库,扶入屋内。进了屋,正要把唐正往沙发上搀扶,唐正却抬手指着墙角的木楼梯,说要去楼上。
杜行只好又把唐正的胳膊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双手抱着唐正的腰,一步步地小心往楼上走。这唐正的个头差不多有一米九,又是个大胖子,将他搀到楼上,又扶他到架子床上躺下后,杜行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又下楼去车里拿来了急救包,用剪刀剪开唐正的衬衣,先消毒再缝合后敷药包扎,手忙脚乱地看着急救箱里的急救指南书忙乱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把唐正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好。
再瞅瞅唐正,已是双目紧闭,鼾声微起。
杜行收拾起床边剪下来的血迹斑斑的衬衣,和消毒棉球裹成一团,下楼,扔到了院子的垃圾箱里,又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手洗脸,复又返回楼上后,却听到唐正躺在架子床上喃喃自语。
凑了过去,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伸手摸了摸唐正的额头,滚烫异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烧了。打开急救箱,找出来退烧药,撬开唐正的嘴巴喂了下去。
杜行又拿了毛巾跑到厨房,在冰箱里包了些冰块,正要上楼时,电话响了,接通电话,是杜行的伯父。
他在电话里问杜行:“今晚家里要在祠堂里开会,你来不来,你要来,就给你留着座位。”
杜行抬头望了望楼上,犹豫了一下,说:“现在有点事儿,怕是过不去。”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缓缓说道:“现在就动身赶回家,迟到了没关系,只要你往家里赶。”
杜行没说话,他有点担心现在离开,唐正说不定会死去。
杜行的伯父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还在调查祖坟被挖的事,你父亲,你叔叔,你的哥哥和弟弟们,都回来了,都不再追查此事,你还要坚持吗?那件事情背后没什么秘密……今晚,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会选出一个当家人,来主持家里的事物。我不希望任何一个杜家的后人缺席,那不公平。所以,你若是告诉我你能动身赶来,大家会替你留下属于你的位置……大家说是不是……”
电话里,传来了堂兄堂弟们的呼喊声,大家都让杜行赶回来,还能听到杜行的父亲斥骂杜行的声音。
“如果你不回来,意味着你自己放弃了,放弃了这个能成为当家人的机会……我,和你的父亲,你的叔叔,你的兄弟姐妹们,等着你回答,来,或是不来……若你现在不肯回来,那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从此你不再姓杜……”
电话里又传来兄弟们的声音,让自己回去,堂弟的声音甚至是在央求自己回去。声音很清晰,显然电话打开免提了。
“我现在不能回去。”杜行答道。
电话又沉寂了,然后是电话断线的嘟嘟声。
杜行握着电话,望着窗外的天空,他不明白,祖坟被挖了可以置之不理,选当家人为什么还非要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呢。
不羞愧吗?
但杜行却明白当家人意味着什么。
杜行的族人世代仿制古玩。族谱上记着,杜行的祖上原先是皇宫里的御匠,被特赦出宫,在江南领了一座二进院的宅子,几十亩良田,佣丁丫鬟,耕牛家具,绢布细软,皆由江南官库置办。娶妻纳妾,生了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六个儿子皆习得祖上的技艺。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攻破江南,六子去四,仅长子次子幸存于世,二子携家人避居乡野,次年,长子被清兵掳走,次子携家人辗转流落至河北邯郸,埋名隐姓,以仿制古玩为生。直到抗日战争时候,杜行的爷爷,领着家人和徒弟,迁移到了山西夏县,新中国成立后,杜行的爷爷又领着家人迁移到了河南安阳周边,即现在的住处。
族谱上记着,只要是杜家的人,就得听从当家人。
杜家的当家人跟别人家里的当家人不一样。杜家世代做的是仿制古玩的生意,仿制古玩肯定不是闲着没事干,仿制出来的古玩都会被卖出去,换得钱粮来养家糊口。既然卖的是仿制的古玩,那肯定就会有风险。有时候会被眼光刁钻毒辣的行家识破,遇上守古玩行规的收藏家,不会说什么,一笑了事。遇上专门买卖古玩以牟利的人,那就麻烦了,轻者被奚落斥骂羞辱一通,重者被暴打一顿。这算是好的,这是未交易前被识破的处境。若是仿制的古玩已经卖了出去,买家找人鉴定后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便会想方设法找到卖家退钱,更有甚者,不仅会索要多于原来货款几倍的钱,还会变态似的折磨卖家,出掉心中的一口恶气。
大家都听说过这样的话:古玩这一行,考验的是收藏者的眼力,若不幸买到了假货,那不能怨天也不能怨地,只能怪自己的眼力不行,经验不足,花的钱就只能当作是交学费了。这是古玩行的行规。
若一个收藏者内心里也认可这样的行规,那只能说明,这个收藏者太天真,还没有迈入收藏的门槛。
这条行规本身就是贩卖古玩的商贩制定出来的规则。或者说,这个行规是最大的谎言,是被无数古玩商贩、艺术品经纪人、想转让自己藏品的收藏者们杜撰出来的行规!百分之九十九染指古玩的人,包括吃亏上当的收藏者,都想从这个谎言上得到利益。这条行规是个大家都不想戳破的肥皂泡,大家都五颜六色地躲在这个肥皂泡里。
既然是规则,那就肯定有不遵守规则的人,还有规则下的潜规则。
杜行见多了因为贩卖赝品假货被追得无处躲藏的人,除了返还给人家钱,还得额外付出利息、差旅费、专家鉴定费、精神损失费、信息费、黑道兄弟活动费、白道同志研讨费……遇上心狠手辣的,还得剁几根手指头,挑断手筋脚筋……
有人因为买假古玩倾家荡产,同样,也有人因为卖假古玩而人亡家破。
按照族谱上记载,杜行家族最繁盛的时候,是在清朝康雍乾三代。旧时候犯事儿严重了会诛连九族。旧时候买古玩的人,通常都是些朝廷大员、巨贾豪绅和一些文人墨客。问题是,卖出去的假古玩,辗转几道手后,不知道最终会到了谁的手上,摆进三希堂,摆在皇帝的书案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杜行家族最繁盛时期,有五十多人直接制造古玩赝品。家族里选出来的当家人,负责对外兜售这些古玩。若是被人识破,当家人负责处理危机,不论是赔礼道歉还是赔钱、挨暴打乃至被断腿断手,甚至丧命,全部由当家人一人担当。为了不暴露不连累族人,当家人经常背井离乡改名换姓在外交易。杜行爷爷的爷爷,就是当家人,客死他乡,尸骨无还,他的坟是衣冠冢,里面置放了一口空棺椁。
但每个族人都希望能成为家族的当家人。
为了保护家人而死,是最大的荣耀,也是最无私的真情。
杜行知道,自己刚才说回不去,不仅意味着失去了保护家人的机会,还会被家人当作是自私懦弱的胆小鬼,会被逐出家门。
事实上,从现在起,自己已经被逐出了家门。
杜行把电话装回兜里,拿着毛巾,上了楼,把毛巾敷在唐正的额头上。
过了一会儿再摸摸唐正的额头,好像退了一点烧。又撬开唐正的嘴巴,喂他喝了半杯水。
唐正睡着了。
看上去好像不会有什么危险。
坐在架子床边,怔怔看着唐正这个大胖子,杜行问自己,真的是因为担心这个胖子没人照顾会死去,自己才不回去的吗?
是。
但不是全部。
自己想从这个胖子身上,知道是谁盗挖了自家的祖坟。祖坟很寒酸,连钱丽声当着自己和堂兄弟们的面都敢这样直言不讳,那就肯定是真的很寒酸,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那么,挖开祖坟的人在找什么呢?此其一。
其二,杜行知道,其实是自己的内心里对伯父杜承序有意见。不是因为他不让大家追究祖坟被挖这件事情,他这样做,想必自有他的道理,或是难言之隐。是因为自己对当家人责任的看法跟他的不一样。
一年前,二年前,三年前,甚至杜行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跟杜承序说过,当家人不能靠隐藏家人的方法来保护家人,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如何将古玩仿制的技术提高。如果制造出来的古玩没人能挑出毛病,没人说是假货赝品,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安全,因为卖出去的是真正的古玩,自然也就没人找你的麻烦。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杜行的伯父却说,听上去很美好,但却没办法实现,像是乌托邦。赝品就是赝品,真品就是真品,就如同豆腐渣工程一样,即便能顺利通过质量验收,早晚还是会露馅的,几年后,十几年后,早晚会有麻烦。只要是赝品,就会有破绽。
杜行却不以为然,祖上原本是皇宫御匠,出宫后在家烧制宣德炉,所需配料与宫内宣德炉完全一样,一味不少,毫铜不增,铸造工艺也是完全一致,杜行的祖上原来就在宫里烧宣德炉,只不过挪了个地方在家里烧制而已。烧制出来的宣德炉跟宫里宣德年间的宣德炉没什么区别。就跟OEM贴牌产品一样。而后辈们,一代一代都谨遵祖训,或铜或瓷,皆循古方。那怎么会是假的呢?
古玩仿制和古玩鉴定不是矛和盾的关系,而是镜子的关系,鉴定会在镜子里看到仿制,仿制也会在镜子里看到鉴定。不是敌人,不是对手,而是互为老师。想要让一件仿制出来的古玩不被鉴定出破绽,就一定要学习鉴定知识;而要鉴定一件古玩是不是后仿,则务必要了解仿制的技术。这个道理大家早就明白,每一个鉴定家都知道很多关于古玩仿制的技术,大学或是研究院里的文博专业,专门教大家如何仿制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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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行不去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站起来,环目四顾,打量着房间。
房间布置异常简洁,除却几件日常家具外,屋子里没有陈设一件古玩。
绝大多数收藏者的家中,都陈设有古玩,客厅里、书房里或是卧室里,供自己和朋友们赏玩。还有一些收藏家,客厅或是客房里陈设的古玩虽然比较雅致或是少见,但经济价值和文物价值却不高,那是因为人家不露富,好东西都在书房或是别处安全的地方妥善保存着呢。像唐正这样经常跟古玩打交道,家里却一件古玩都没有陈设,在收藏界极其稀少,但不是绝对没有,比如杜行的家里,也是这样,一件古玩都没有。
况且,这座别墅看上去不像是经常有人住,像唐正这样的人,或者说大部分的有钱人,都有好几套住宅,若这里不是唐正经常住的别墅,也没人看管,那肯定不会在这里摆放陈设古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