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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雨砸得玻璃窗噼啪作响声中,门铃响了。
唐正来了。
姜百熙拿了纸油伞,摁开院门,朝院子跑去。
唐正反手合上院门,跑进伞里来,伸手握住伞柄。他比姜百熙高一头。
跑进屋,掸着身上的水珠,接过姜百熙递过来的毛巾,头发擦几下,伸手捋顺,还是有些凌乱。
“好几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雨了。”姜百熙沏了杯茶端过来。
唐正探头望望外面,笑了笑。
姜百熙走到书柜旁,拽出来个木箱子,拽到窗户下的花梨木桌旁,打开箱子,一件件地取出里面的素面青铜器,认为好点的就放在桌上,普通的顺手放在地上。
“总共十二件……”姜百熙端了两个小马扎过来放在地上,自己坐下,边摆弄着地上的青铜器,边问道:“我知道,有些事情能问,有些事情不能问,不光是开古玩店的要明白这事理,哪一行也得遵守这规则,可我实在是纳闷,您要这些青铜器干嘛呢?……您要是乐意,就说两句让我长点见识,不乐意就当我啥也没说。”
唐正笑道:“你见我平时玩过铜器吗,这不是图个稀罕玩嘛。”
姜百熙一愣,心想也是,这唐正不论是在聚古堂买古玩还是卖古玩,全部都是瓷器,字画玉器铜器金银杂件一律没碰过,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不行,得想个法子吊起他的胃口,让他主动求着自己去看那幅画。
若是一般收藏者,这太简单了,古玩店的老板,艺术品经纪人,干这种事情最拿手,明明想卖给收藏者东西,却不直说,先编个故事讲给收藏者听,那东西怎么得来不易,怎么一波三折,跟别的东西有啥不一样,净说这个,说着说着,收藏者就会开口央求古玩店的老板,把那东西拿出来瞅瞅,开开眼。这是卖古玩的技巧,主动介绍给收藏者的古玩,永远没有收藏者自己想看的古玩好。
但面前是唐正,这人可不是一般的收藏者,不能来那一套,况且唐正每次来聚古堂,很少聊天,这冷不丁的扯个故事给他听,肯定不妥。
姜百熙站起来,边朝放着画的瓷缸走去,边说道:“前几天买了一幅古画,不知道谁画的,没落款,可这古画后面有王羲之的题跋,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您给掌掌眼,看有没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姜百熙开古玩店这么多年,自然知晓说什么话能立刻引起客人的兴趣。说有王羲之的题跋,平时打死他也不会这样说,若是假的,那会有损聚古堂一惯只卖真品的形象,若是真的,那就更不能说了,可现在要跟唐正说,唐正他只对瓷器感兴趣,想要让他对瓷缸里的古画感兴趣,只能搬出圣人来助阵,本想说是顾恺之的画,又怕唐正不知道,想了想还是王羲之这个名字比较顺口,也家喻户晓……
果然,唐正的眼睛立刻亮了,眼巴巴地望着姜百熙走到书柜旁的龙纹瓷缸前,从中抽出一卷画轴来。唐正站了起来,等着姜百熙把画放在桌上摊开,可桌上摆了几件青铜器,姜百熙解开画卷上的红丝带,缓缓展开半尺左右后,将画卷前边的吊轴朝唐正递了过去。
唐正想都没想,伸手小心握住画,睁大双目瞪着眼前的画卷一点一点地亮出来。
看了两眼,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画的装裱虽然是古黄褐色,可纸张很硬,折裂纹太琐碎,看上去像是和面似的揉过几遍,难道这幅画是民国或是清代装裱过的?再看画作,纸张的质地暂且不说,露出来的竹枝和瘦石,那画风就连自己这个大外行看着也不像是晋代,倒像是近代……
正自疑惑间,唐正就看到姜百熙手持的画卷横了过来,原本二人各执一端,斜竖着画卷观看,姜百熙猛地将他手中的画轴横了过来,已经打开的画纸不吃力,立刻从中裂开。
唐正大惊,朝姜百熙瞪眼过去,却见姜百熙手执画轴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双目紧盯着自己,兴奋到炙热的目光中,闪着些许慌乱,却丝毫不关心古画有没有撕裂。
唐正立刻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手里握着的吊轴立刻挥了出去,砸在了姜百熙所持的画轴上,左手顺势探了过去,想要抓住姜百熙手里的画轴。
姜百熙右手握着的画轴头旋了一下,立刻觉得手臂剧震,手里所持的画轴滑过自己的双手,重重地击在自己的肩膀上,手掌被震得软软麻麻地不听使唤,连松开画轴的力气都没了。
唐正探出去的左手本来就要抓住画轴了,却眼睁睁地看着画轴迅速向后弹了回去,又听到闷闷的一声呯响,立刻就觉得自己的左肩像被一辆急速行驶的车撞上了,又听到身后的博古架上哗啦啦地响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朝后退了两步,转头朝后瞟了一眼,见原先摆在博古架上一个龙泉窑莲花盘和一个将军罐摔在了地上,伸手摸摸左肩,手上全是血,左肩左臂火辣辣麻嗖嗖的,像被扔进了重庆红油火锅里煮了一遍。却一点也不疼。
唐正朝姜百熙扑了过去。
姜百熙想跑,腿脚却不听使唤,使劲拧着腰,刚挪了一步,唐正已经扑到了面前,手里多了一柄短刀。
刀刃不过三寸长,像弯弯的月牙儿,抵在姜百熙的脖子上,刀尖刺破皮肤,刺进去不到一公分,停下了,血流了出来,顺着刀刃浮浮往外淌,刀刃挂不住血,血变成血珠子,一粒一粒往下掉。
这柄短刀不是用来刺的,是用来割的,现在,只需刀刃顺势一划,姜百熙的血管就会被划开,血会喷射不止,气管也会被划开,想开口高喊着求救,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只会让热乎乎的血溅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
唐正看着姜百熙,看着那双越来越惊恐,越来越绝望的眼。
唐正笑了,笑着问姜百熙:“你至于这样吗?想杀我,你直接弄支枪射我啊,往茶水里下毒也行呀,你至于这样处心积虑的嘛?你累不累?”
姜百熙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浊的声音。
“害怕,阻止不了死亡,不会给你任何帮助,只会让你更痛苦,你应该闭上眼……慢慢的,闭上眼……想想你这即将结束的一生中,真正让你快乐的事……你抛弃快乐多久了?……闭上眼……对……去找回你的快乐……若你不能快乐地活着,那就快乐地死去……”
姜百熙闭上了眼,自己真正快乐的事情,是什么?
他静静地闭着眼,流着血,在脑子里搜寻着曾经的快乐。
短刀轻轻地离开了姜百熙的脖子,在空中挥抖了几下,刀刃上的血被甩了出去,甩得干干净净,没剩下一丝血迹。刀刃折叠了回去,插回了唐正腰间的刀鞘里。
唐正看了看左臂,肩膀上涌出来的血已经顺着胳膊淌了下来,抬抬胳膊,握握手掌,还好,还听自己使唤。
应该包扎一下。
转眼望望姜百熙,还靠在墙壁上,仰着头,闭着眼。
唐正没去问他家里有没有医药箱,姜百熙要真拿出来医药箱,那还不得俩人互相给对方包扎嘛,那叫啥事,还是回自己车里去包扎吧,车里有急救箱。
唐正走到桌边,右手伸进那两件商代早期的小圆鼎里,捏着两个圆鼎的内壁,提了起来,朝外走去。
开了院门走出去,正好遇到在屋檐下的杜行。
杜行猛一见唐正的胳膊鲜血淋漓,衬衣袖子都被血浸透了,还顺着袖口往下滴血,不由得一惊,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唐正愣了一下,随即伸出右手将两个小圆鼎朝杜行的手里塞过去,说道:“刚被玻璃划破了,你帮我拿一下,我得包扎一下。”说着,也不管杜行答没答应,将两个鼎硬塞到了杜行怀里。
杜行只好伸出双手抱住两个小圆鼎,抱在胸前,低头看了一眼两个鼎,再起抬头来时,一柄短刀也递了过来,抵在了脖子边。
“上车,什么都别问,上车,否则杀了你。”
杜行被唐正的刀逼着,逼着上了唐正的车。
“你来开车……别告诉我你不会开车……”
“……去哪里?”杜行发动车,边回头看着外面往巷子外倒车,边问道。
“甭问那么多,让你往左你就往左,让你往右你就往右,出了这条巷子,往左拐……”说到往左,唐正这才低头细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膀,上边咧着个大口子,比自己的嘴巴还大,皮肉像嘴唇似地朝外翻卷着,血还在潺潺往外淌。想必是刚才的子弹擦着肩膀飞了过去,揭开了皮肉,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得赶紧包扎一下。唐正挪了挪身子,尽量侧着身子坐在副驾驶座椅上,怕迎面而来的人看到自己的胳膊在淌血,右手握着刀,抵在杜行的肋下。
这样没法儿包扎。
要包扎就得用右手,那劫持的这个小伙子不就乘机溜掉了吗。
再坚持一会儿,到了住处再说。或者等一会找个偏僻之处。
唐正从车门边拽过来一条毛巾,抖开搭在左肩上,不能止血,但最起码迎面过来的行人看不到肩膀上的血。这样比侧身坐着好受些。
转出小巷子,沿着街一直往北走,路上的车越来越拥挤,车速慢了下来,最后终于跟在堵车的车流后,停三停,走一走。
唐正见杜行望着车外,怕他一时冲动挣扎着跳车,便把右手的短刀交到左手,伸右手在几张CD里挑选,同时问杜行:“你喜欢古玩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杜行问道。
“去姜百熙家的人,十有八九是喜欢古玩的,不管是收藏的还是买卖的。”唐正挑出来一张CD,塞进了CD播放机里,车里顿时被一首浓厚的异域音乐萦绕包裹了起来。“你可能听过伊朗歌手阿拉士风靡全球的Boro Boro,但你可能没听过阿拉士唱的这首塔赫里尔风格的歌曲,这是波斯音乐的独特唱法,真假声交替,真假声并存。”
唐正笑了笑,左手的刀交还到右手里,继续说道:“就像古玩一样,真假共存。”
杜行低头,看着自己肋边的短刀。
那柄刀牙白色,光泽柔润内敛。那是柄瓷刀。
杜行知道这种瓷刀,刀刃特别锋利,特制的瓷刀甚至比手术刀还要锋利,以至于有些手术会用瓷刀取代传统的手术刀。缺点是刀刃容易崩口,刀身容易折断,所以,用来防身或是厨房用的瓷刀都不能用力击刺砍劈,只能划削。现在,只要唐正的手往前轻轻一划,自己肋下就会多出个大口子,肠子内脏就会从那个大口子里流出来。
“这是瓷刀,很锋利,你小心点。”杜行提醒唐正。
唐正笑了,笑着问:“为什么是我小心点?到底咱俩谁劫持了谁?”
“我不反抗你,我会照着你说的去做,你别伤害我。”
“你还知道是瓷刀?那你不妨说说你对瓷刀的看法。”唐正笑着说话,他知道,需要安抚被劫持人的情绪,放首歌听,说说话,可以避免对方铤而走险干傻事。事实就是这样,被劫持的人通常都不会知道,劫持者更担心危险。
“……中国,china,瓷器,每个中国人都会为中国以前的瓷器引以为荣。但是现在,看看你手里的瓷刀,在1908年的时候,国外就制造出了这种比钢刀还硬的瓷刀。后来,国外的陶瓷不断地研究创新,陶瓷先后应用在了工业、航空、医疗,甚至连装甲车上的防护甲都是陶瓷片,比防弹钢板都厉害。国内现在的特种陶瓷技术,又有哪项是自己在老祖宗的业绩上创新研发的呢?China这个名字,不是用来引以为豪的,而是用来鞭策的。”
唐正晃了晃手里的瓷刀,摇头说道:“此瓷非彼瓷,这种瓷叫特种陶瓷,或是高精密高技术陶瓷,与传统瓷器的制造工艺截然不同……”唐正看着手里的瓷刀,犹豫了一下,又望了一眼杜行,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刚才的话都是骗人的套话,都他妈的是赶不上人家技术的借口,其实,在明代,咱们中国也曾烧制出来过这种瓷器,属于祭红瓷的一种,祭红瓷停止烧制,就是因为烧制出来了这种瓷器……”
唐正忽然住口不语,他看到杜行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他有点后悔自己话多了。
见唐正闭口不语,没接着说下去,杜行也就没开口追问,祭红瓷烧制于明代,在明代,发生任何事情,都别惊奇。
车又停了。
杜行低头,侧眼望着唐正脚边的两个小圆鼎,观察着小圆鼎的发色。注④
前面的车动起来,跟着往前慢吞吞地移动,杜行伸手在导航仪面板上按了几下,找到几家医院,看着唐正脚下的血说:“我们应该去医院,你的血流得太多了。”
“不,我们不去医院。车里有急救箱,等一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包扎一下就行。”唐正担心医生会认出这是子弹留下的创伤,担心医生指使护士去报警。
“前边路口,向北走。”唐正挪了挪屁股,座椅上热乎乎的,从伤口上流下来的血,大部分都流到了座椅上,唐正觉得现在回到了小时候,半夜尿床惊醒,迷迷糊糊觉得屁股下热乎乎的一片。或者是回到了前几年,还没现在这样胖的时候,在流动献血车上流出400CC血。脚下的那点血,根本不算什么。
终于,车被唐正指挥上了高速,速度快了很多。杜行问唐正,去哪里,唐正说,你走就是了,到了路口我告诉你。
向北走,走了很长时间,杜行又问,去哪里?
“还没到……快到了……”
杜行瞥了旁边的唐正一眼,他的头侧靠在椅背上,眼睛朝着车外半睁着,看上去他很困,像是想睡觉。
“还有多远?……你不能睡觉,喂,你不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