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熙吓坏了,跑到院子里,抱起女儿,抱进厢房,反锁好门,走到唐正面前,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唐正在院子里拿了笤帚簸箕走进屋子,蹲在地上,将地上的碎瓷片扫到簸箕里,把簸箕放到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姜百熙,问:“这一簸箕碎瓷片怎么办?”
姜百熙明白了,这人是来讹诈自己的,抱了个假的郎窑红瓶来耍无赖。以姜百熙的秉性,肯定不会服软,会撸起袖子轮着棍子将这人赶出去,可一想起刚才那锋利的瓷片在女儿脸前比划来比划去的情形,胳膊手便软了,只剩下了颤抖的劲。
“你想怎样?”姜百熙努力挤到脸上一丝笑容,朝满脸微笑的唐正说道。
唐正翘起手指,从一堆碎瓷片中小心地捏出一枚瓷片来,放在桌上,打开桌上原来放置郎窑红釉瓶的锦盒,拎起铁簸箕,斜斜的把簸箕里的瓷片倒进锦盒内,合上锦盒盖,低头慢慢地将锦盒上的象牙扣锁好,把锦盒放回背包里,抽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又捏起桌上的那枚瓷片,凑到嘴边,呵了口气,用手帕将之里里外外仔细擦了一遍,放回桌上,说:“这个给你,算是咱们正式合作的见面礼。”
姜百熙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随着嘴角抽搐了两下,说不出话来,实在搞不懂这唐正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唐正背起背包,走到门口,回头笑着跟姜百熙说:“下次,别把东西再弄碎了。”说完,出门离开了聚古堂。
留在桌子上的那枚瓷片,姜百熙找人去鉴定,行家找了不少,有的说是真的,有的说是假的;鉴定仪器也试了好几台,检验结果居然也是有真有假。姜百熙傻眼了,这样的鉴定结果对于一件古玩来说,意味着能轻易出手,至少不困难。
那唐正为啥要故意摔碎那件郎窑红瓷瓶,他疯了吗?
直到又跟唐正打过几次交道后,姜百熙才明白,对,唐正疯了,他是个十足的,彻头彻底的疯子。
唐正又带来两件古玩,价格开得很高,高到能把聚古堂前边的小巷子买下来。古玩这行,向来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价格高开几倍甚至十几倍那是常有的事儿,买家想要入手,可以还价,给的价格可以压低几倍十几倍,大家有来有往,拉锯一番,那才长经验。可唐正带来的古玩却不让人还价,说多少就是多少。特别是其中的一件清康熙脱胎粉彩蝶戏花盘,上面绘有蝴蝶在月季、玉兰、梅花三花枝中嬉戏飞舞,底足落款为大清康熙年制。差不多二十公分大的盘子,拿在手里如若无物,花盘晶莹剔透,凝目细看,会以为自己手执花束引来彩蝶。开价二亿元人民币。
有位经常来聚古堂的玩家见到这个瓷盘,知道自己买不起,却舍不得走,痴痴地坐在聚古堂,守坐在那件康熙脱胎粉彩盘前两步外盯着看,不敢大声喘息。这样的瓷盘,别说有钱买不到,有钱都看不到,看了个把钟头,才走到门口打电话让一个香港朋友带支票马上飞过来,然后又跟姜百熙商量暂时闭门歇业,香港的朋友过来之前,别让其他人进来了。等香港朋友来了,立刻跟姜百熙商量这盘子的价格,姜百熙说,就是这价格,二亿元人民币,不还价。买家死缠硬泡着砍价,姜百熙苦笑着给人家道歉,这盘子不是自己的,自己不当家,人家交代过,少一分一厘也不出手。买家继续涎着笑脸报价,一千万元行不?一千三百万!……最后出价到六千万,哭着说真的是没钱了,骗你是你孙子……
姜百熙就给唐正打电话,唐正说,少一分都不行。
俗话说,货不怕正。只要东西好,根本不愁卖。香港人走后的几天里,又有几个玩家想要入手这件脱釉粉彩盘,价格最高出到九千万。
姜百熙硬着头皮又给唐正打电话,说九千万的价格可以算是天价了,脱釉瓷器虽然存世量少,较为罕见,但价格一般也就几百上千万,上大拍卖会运气好的话能多个一两千万,运气不好那就还是原来的价。九千万的价格能出手了……
唐正在电话里呵呵轻笑,说,不还价。
过了几天,唐正来到聚古堂,笑呵呵地拿起那件脱釉粉彩盘,说,这盘子,它就值两亿,九千万,宁肯砸了也不卖。
话音刚落,唐正的手就松开了,脱釉粉彩盘啪的一下摔到了地上……
盘子碎了,碎裂的釉片像玻璃碴一样溅起来射在姜百熙的小腿上。姜百熙没觉得疼,只觉得腿肚子发软,膝盖沉沉地像被人用绳子拽,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个瓷盘,啪的一下让人给摔烂了,觉得自己裂成了许多许多的碎片……姜百熙瘫坐在了地上,手托在碎瓷片上,流血了,却不觉得疼。
等姜百熙清醒了一些,不再流着泪喃喃自语,从地上爬起来后,唐正已经走了,只留下散落在地的一滩碎瓷片。
……
这一切还没完。
从唐正在聚古堂摔碎了第一件郎窑红开始,到今天,细细数来,这个疯子在这里总共摔了二十六件瓷器,那些曾经价值连城的宝贝,都变成了碎片,一半被姜百熙捐给了几家瓷器样本数据库,一半锁在阁楼上的樟木箱里。
疯子的行为往往令常人费解和痛苦,但疯子的行为也是有动机支持的。
唐正的动机是什么,他为啥一而再再而三地摔掉那些收藏者梦寐以求的宝贝呢?
姜百熙想不出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姜百熙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唐正折磨成疯子,或许,自己已经被其传染,变成了个疯子。
几个月前,就在唐正相托姜百熙找几件素面青铜器之前,姜百熙从专门跑农村收古玩旧货的人手里,买了一堆杂乱旧货,其中有从明代建筑上抠下来的砖雕和木雕;几枚解放前在革命根据地发行的苏维埃银币;一个紫檀木首饰盒;两个拳头大小的粉彩瓷盒,盒下款识为“江西瓷业公司”,瓷盒盖上绘有松鹤图,盒身环饰一圈红蝙蝠,瓷盒曾被密封,内装有当时被称为福寿膏的鸦片;一柄五六式冲锋枪上的折叠式三棱刺刀;三个五六式弹夹,有子弹,7.62mm钢芯弹,三十发。
当然,姜百熙买下这堆旧货时,肯定不知道子弹是什么型号的。他拿了几枚去问一个当过兵的朋友,想知道这子弹是不是臭弹,还能不能发射,朋友说底火还在,弹头和弹壳中间的密封漆和底火上防潮漆都还在,估计不是臭弹,这东西放家里危险,要不交给公安局,要不就扔了……扔了也不妥,还是交给公安局为好。姜百熙就说,扔了交了多可惜,不如找个地方发射了吧,大半辈子的男人,没当过兵,没开过枪,多遗憾。朋友说,怎么发射?没枪怎么发射?再说,你想开枪,去射击俱乐部玩啊,昌平那边不是有一家吗,北方国际射击场,一百元能打十发,我领你去玩。
姜百熙没辙,跟着朋友去单位开了介绍信,去射击场玩了俩小时,匆匆回到家,就开始研究枪械,研究子弹发射原理,琢磨了一晚上,觉得挺容易的,弄根钢管,尾端弄个撞针用弹簧绷起来,把子弹塞进钢管里,放弹簧,撞针撞击子弹上的底火,弹头就飞出去了,唐正那个疯子就死了。
姜百熙开始找合适的钢管,找技工加工安装撞针,又到字画装裱店里买了根木轴,把木工掏空,回来后自己塞进去钢管,一头装上藏着撞针的木轴头,发射口那端的木轴头挖空,用封口胶带挡住,外面喷漆,又跑到郊区的画家村,花二百元买了一幅做旧过的摹古画,将木轴装到画下,等唐正来了,就给他看这幅画,古时候有图穷匕现,现在就要来一个图穷弹现。
除了杀掉唐正,别无选择。告他毁坏文物,他进了监狱,会有出来的那一天,那时候报复自己倒无所谓,就怕他报复自己的家人。说不定他等不到出狱那天就从监狱里带出口信来,指使他的马仔报复自己。
什么都不怕,就怕连累家人。
画轴弄好没几天,唐正就打电话过来,托姜百熙找素面青铜器。姜百熙满口答应,努力去找,每找到一件,就打电话发照片给唐正,只问他找到的青铜器中意不中意,不问他什么时候来取,不惊动他,像往常一样等着他自己上门。
姜百熙转头,望了望放在书柜旁边的青花瓷缸,两尺多高,里面竖放着十几幅卷起来的书画。中间那幅用朱红丝带系缚着的画,就是自己亲手打造的杀人器具,自己后来还在画轴前裹了一截泡沫塑料,不奢求效果跟消音器一模一样,只求不惊动周围的邻居。还把子弹头在鞋底上磨了十几遍,又在板砖上把弹尖磨平,想把这枚子弹弄成炸子,希望射进唐正的体内后,能炸开。
电话响了,唐正就要来了。
>>>
雨越下越大。
唐正驾着车驶入了前边的巷子里。
出租车司机转头问杜行,要不要也跟着进去。
杜行说不要,车停在巷子口就行。
摇下车窗,冰凉的细碎雨点迎面袭来,透过灰暗蒙蒙的雨墙,依稀看到唐正的车在一个四合院前停下了,车门打开,唐正从车里跳了出来,跳到院门前的房檐下,伸回手来甩好车门,车尾灯闪了几下。显然,唐正进了那座四合院。
司机转过头来说,要是平时,这里肯定不让这样一直停着车等,现在不一样,这么大的雨,交警和协管员都不会过来赶咱们走。
杜行点了点头,没说话,望着车窗外。
唐正的那辆火红色奥迪Q7,静静地停在远处,一动不动,无数条雨线劈头盖脸地扎了下来,看上去,那辆车就像是一座坟墓,静静地躲在地底下,盗墓者的钢探条密密麻麻地扎了下来,扎在墓顶上,探条的钢尖上上下下使劲撞击着墓顶,穿透墓顶端的石灰护层,溅起砖灰和石粉,以便确认扎条扎住的是不是坟墓。
唐正,这个盗墓者,杀人犯,自己家的祖坟是不是被他盗挖的?
那次在野外撞见唐正杀人后,杜行急急赶回家,跟堂兄弟们说起这件事,第二天,兄弟几个都骑着自行车,揣着望远镜DV机在田间地头乱逛,每个人负责一片区域或是一个方向,希望能看到唐正。果然,真地发现了唐正。他一个人在野外行走,戴了顶草帽,兜里揣着个GPS定位器,不时地掏出来查看,还用电子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的。
他总是沿着山脉的棱脊最高处走,走一圈后,再沿着最低处走一圈,边走边朝四周看,从来没有看过脚下的路。肩膀上背着个背包,到了中午,就会盘着腿坐在地上,从背包里拿出豆沙包吃,一次吃四个,喝一瓶矿泉水,喝完水的空瓶子也不乱扔,还塞回背包里。他走动的范围,从来没有离开杜行家祖坟方圆七公里,并且越走越近,走了十几天,吃了好几十个豆沙包,终于走到了杜行家祖坟附近。
他站在土崖上,腿脚陷在乱草丛里,掩在横七竖八的酸枣树后,静静地看着杜行家的祖坟,看了足足有个把钟头,忽然微笑,仰起头来,对着天空笑,伸手抹了一把脸,转身离去,没回头。
兄弟几个轮流跟着他,从安阳跟到郑州,又从郑州跟到了杭州。
他再也没来过安阳。
虽然不能确定祖坟被盗是不是他干的,但他跟祖坟被盗肯定有什么关联。兄弟几个决定选个人出来,接近他,希望能打听出点什么来。
最终,大家决定让杜涌去接近唐正。兄弟几个当中,数杜涌最机灵。
半年过去了,杜涌却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而刚才,杜涌来电话,除了告诉杜行唐正来了北京,要去琉璃厂外一家新开业的古玩行外,还说他跟其他兄弟几个商量过了,查了大半年,什么都查不到,正经事儿倒是耽误了不少,大家都不想再追查此事了,家里的长辈们也交待过很多次了,不要再追查此事……所以,如果杜行想接着查下去,兄弟几个保证不会跟长辈们告密,但是,也不会帮你……
不帮就不帮吧,这些事情自己可以做。虽然自己很蹩脚。
对,杜行知道自己的演技很蹩脚,就像梅雪茗说的那样。在此之前,他从未装模作样地骗过人,但他必须这样去做。
杜行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自己只是想要知道,自家的祖坟被谁挖开的,那人在祖坟里找什么?不论是谁家的祖坟被挖开,都会有这样的想法,都会这样去做,而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这样去做呢?大伯,父亲,叔叔都不让追查,兄弟几个偷偷地追查,现在,兄弟们也不理会此事了,只剩下了自己。
车窗外,雨还是那么大,路边补栽的小树,被茫茫暴雨砸得左右摇曳,找不到躲避的地方,看不到期盼的阳光,只有冰凉的雨滴四处袭来,砸在身上,生疼。
杜行决定还是要继续下去,追查这件事情是正确的,没理由放弃。
没理由放弃就是不能放弃。
夏天的雨,说停就停了,阴沉沉憋了半天的雨,疯狂倾泻了几十分钟后,忽然就停了,出租车前的雨刷器还在不停地来回刮着车玻璃,这雨停得连雨刷感应器都没有反应过来。太阳已经跳了出来,火辣辣地驱赶着街道上的积雨四处逃散,
杜行付钱,下车,朝小巷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