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去古玩店托店主寻找骨筹,十有八九会听到这些话,只有这样说,才会让你觉得骨筹这玩意儿确实不好找,这样说才会让你掏更多的钱。事实上却不是如此,骨筹官方出土的数量较为稀少,反倒是倒腾土货的人手里有很多成套的骨筹。真要给这些骨筹定个市场上流通的价码,一套也就几百,不到一千元,还是汉代的,品相上等的。很不值钱。这玩意儿现在没落了,没人玩了。至汉以后的文人雅士们关于筹的诗词流传至今,能清晰的看到筹的用途已经由计算、占卜、天文、历法等逐渐转变沦落为喝酒时行令助兴的小玩意。
古玩店的店主可不管筹的兴衰,他们只会琢磨怎么才能把一套几百元的东西卖出几万元的价格。
古玩怎么卖,这是一门学问,比鉴定还要水深的学问。
姜百熙认为唐正托自己替他购置素面青铜器不是用来加刻花纹后牟利。这几个月的时间,姜百熙总共买来了十二件青铜器,其中鼎三个;尊一对,一方一圆;豆一对;甗(yan)、匜(yi)、卣(you)、簋(gui)、鬲(li)各一个。十二件青铜器全部素面,通体无一花纹。这些青铜器分别从五个人手中购得,这五个人都是做古玩生意的。
当然,这十二件青铜器并不是姜百熙傻愣愣地全都买来后才等着交给唐正,在买之前,会用电话把看到的青铜器的年代、造型、品相还有价格告诉唐正,唐正点头答应后,姜百熙才会掏钱买下青铜器,搬回自己的聚古堂藏起来,等唐正有时间来北京后拿走。姜百熙敢垫钱买下来十几件青铜器,绝对不是因为唐正的富态面相。认识唐正有七八年了,生意来往过好多次,唐正从来说话算数,绝无悔言。况且这十几件青铜器姜百熙窜货的价格比较低,即便是姜百熙不要了,也不愁卖不出去。
更重要的是,姜百熙很好奇,好奇唐正买这些素面青铜器做什么用。
雨终于开始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凿进闷热的空气,狠劲抽在干燥的地面上,裂出一瓣瓣如梅花似的斑点贴在地面,迅速地渗透。雨点越来越多,还没来得及看清散缀在地面上的梅花斑,地面就变成湿漉漉的一片了。声音也越来越大,无数条灰色的雨箭射了下来,射出无数个像箭靶似的涟漪,激起一个个急速游走的水泡和一束束混浊的水花。
天地间已是灰蒙蒙一色。
姜百熙离开了门口,掸了掸溅射在身上的细密的小雨珠,坐到了桌子前,拧开了台灯,把算盘取过来放在了台灯下,慢慢地拨弄着。
这十二件青铜器总共花了七十一万,其中的两个圆鼎用去了二十万,这两个鼎都不大,只有十七八厘米高,不到一公斤重,直口折沿,双立耳,圆底深腹,三个中空圆锥足。
这是姜百熙在一个跑土货的熟人那里窜来的货,开价二十万,那人没多要,二十万的价格是交情价,交情浅的价格则会变成三十万,普通人要买,价格另谈。
姜百熙把照片传给唐正后,报的价格是八十万,说这是货主开出的价格。唐正说五十万,能行就要,不能行就拉到。
成交!
这一对鼎在这十二件青铜器中,体积最小,重量最轻,价格却最高。这对鼎是商代早期的鼎。深腹,空锥足是这个时期的典型特征。这么小的一对素面鼎能在窜货时以二十万的交情价窜出,只是因为这对鼎的年份是商早期。这就像有些单位里的顶头上司,职位高薪水多,全是因为熬的年头多。
其余的十件青铜器都是商代后期和周代的,有大有小,有重有轻,造型各异,但价格却相差不大,基本上每件青铜器的价格在五万元左右。
商后期和周代的青铜器,每件五万元?你不信吗?可这确实是古玩店的店主们拿货的价格。虽然便宜,但这种素面青铜器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滞销,没人愿意花钱买件通体光溜溜的器物收藏。这令古玩商们极为犯愁,手中只要有素面青铜器,往往会低价售出,就像往外嫁五六十岁的老闺女一样,能嫁出去,父母就是赚了。
买这些素面青铜器的通常有两种人,一种是刚开始收藏青铜器,先用较少的资金试水涨经验,当然,这些收藏者也不可能用上面的价格买到素面青铜器,入手的价格通常会翻几倍。第二种人则专门购置受人冷落的素面青铜器,通常他们都有自己购买素面青铜器的渠道,不用找人代购。用低价购入后,他们找人在青铜器表面雕刻出繁杂的纹饰和铭文,或者拼加上去一些奇异的造型,加工完成后高价卖出。
但是这个高价有个限度,比如这对商代小鼎,用二十万的价格购入,再花十万请人重新做工和做旧,成本就变成了三十万元,卖出去的价格通常在六七十万元,成倍的利润。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容易出手,六七十万的价格要比真正有工的商前期小鼎低出二三十万,作伪者知道自己是在作伪,不会理直气壮地当成真品来要价,不像某些搞科研的,明明是伪课题,还拼命向国家要经费。再则是麻烦少,花高价购买了重新做工小鼎的人,即便是日后发现这对鼎是后做工的,也不会像买到了彻头彻尾的伪货那样找来纠缠不清,毕竟小鼎的鼎身还是真的,权当花了高价钱买了。
如果唐正用五十万的价格买到这对商代小鼎,再花十几万加工一遍,成本就要六十多万,他至少要卖到上百万元才合算。这个价格几乎没人买。并且,商代前期的青铜器相较来说做工极大部分都简朴粗拙,越加工得精致,别人就越知道是假的,就越是卖不出去,商前期青铜器古朴的造型上极少会出现精美纹饰,也不可能出现周朝那样精致的纹饰。若唐正卖不出去,六十多万元就打水漂了。(见注释四)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唐正这么精明的人自然更知道。那他为何还要花这么多的钱买这批素面青铜器呢?姜百熙也不知道。但姜百熙扒拉着算盘不止一次替唐正算过账,这些素面青铜器肯定不能用于重新做工,否则只会赔钱。
唐正除了在姜百熙这里买东西,还卖东西。
唐正只在这里寄卖过瓷器。
这种情况很常见。几乎任何一家古玩店都可以给收藏者提供这样的服务,收藏者把藏品放在古玩店里代买,藏品售出后古玩店的老板抽去自己的佣金,将剩余的钱交给收藏者。通常情况下,拿到古玩店里去代卖的藏品,价值都不会很高,至少收藏者是这样认为的,多是些几百几千元的古玩,上万元的古玩比较少见了,上万元的古玩若要寄卖,也是拿到拍卖公司去拍卖,而不是古玩店。古玩,这里说的是古玩,现代的名人字画不在此范畴,名人字画更愿意挂在画廊里,而不是古玩店。
但唐正拿到聚古堂寄卖的古玩,价值却高得令人咋舌。
姜百熙还记得唐正第一次拿来的藏品。对,是第一次,姜百熙永远也忘不掉。
那时候,姜百熙刚刚搬来大兴区不久,唐正来过一两次,姜百熙对他的印象还只是个很富态的白胖子,猜他可能是某省的高官。直到唐正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一个瓷瓶摆在桌上,说是要放在这里寄卖。姜百熙看着桌上的瓷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件瓷瓶约有一尺多高,通体红釉……是红釉,姜百熙使劲眨了眨眼,不是矾红,不是抹红,不是珊瑚红,不是胭脂水,不是这些低温红釉,而是郎窑红。
红釉有很多种,姜百熙和很多收藏者都认为,只有钧红才算是红釉的正统,其他红釉皆为庶出旁支。明代的祭红,清代的郎窑红,都是钧红的延续。只有钧红、祭红、郎窑红才能称得上是中国红。这不止是颜色的问题,还有红釉烧制时不屈不挠的精神。
钧红是最早出现的高温铜红釉,烧制难度极大,成品率极低,最初的钧红因为釉料配置没能完全定型,所以烧出来的色泽红中泛紫,泛蓝,后配方失传。到了明代永乐年间,出现了祭红,色泽已纯正,深厚稳重,用作皇家祭拜典礼所用之礼器,故名祭红,后配方失传。清康熙年间,复又烧制出了郎窑红,色泽较祭红略显鲜艳,后配方失传。
红釉就在这屡次配方失传,屡次试烧失败,屡次成功创新中轮回,其中艰辛难以言喻。但很多刚入门的收藏者却不注意红釉的区分,红釉中的低温红釉,诸如矾红、珊瑚红、胭脂水之类,其价值远远低于高温红釉,存世量则高于高温红釉。还有的收藏者喜欢颜色鲜艳、多变的桃花片,桃花片虽然也是高温红釉,虽然也难烧制,但其釉色千变万化……
事实上,姜百熙不同意用千变万化来形容桃花片,姜百熙更愿意用“随机”这个词来形容桃花片。桃花片是好几种红釉的统称,其中,颜色较为浅淡的叫粉红,比粉红稍稍深一些的叫豇豆红,比粉红更鲜艳的叫美人醉。桃花片并不纯净,釉色中时常夹杂着绿色、浅褐色、深红色斑,或色晕,或聚集成片的细小斑点。跟关羽脸上的雀斑差不多。这些夹杂在红釉中的色斑是烧制红釉瓷时釉料配比和温度控制的失败造成的,还有的斑点形成的原因,是在试烧过程中,往釉料里添加了一些宝石粉末而导致。
官窑,向来对烧制出来的成品要求极其严格,甚至苛刻,稍有瑕疵,就会被砸碎重新烧制。但是,红釉烧制在当时太难了,又很珍贵,即便是烧制出来的红釉瓷器有瑕疵,也不舍得砸碎。桃花片呈现出来的多种色泽,其实是因为温度和釉料配比没有掌控好而导致的。就这么简单。但依旧珍贵。就像齐白石扔掉的画一样,不满意而扔掉的画,照样比某些大师的作品珍贵。
那时候的姜百熙只是在博物馆里见过真正的郎窑红瓷器,从未亲手抚摩过一件郎窑红釉真品,他的手在郎窑红釉瓶散出来的宝石红光泽中颤颤发抖,他被这耀眼夺目的光泽烤得口干舌燥。底足内没款,底足削修过,瓶内施白釉,瓶口微微外撇,瓶口瓶底皆呈现出淡淡的绿色白釉……这是真的吗?仿制的郎窑红釉瓶大街上到处都是,但看上去跟这个大不一样……
姜百熙的眼睛拴在郎窑红釉瓶上,低着头问唐正:“这东西想卖多少钱?”
唐正笑眯眯答道:“八千万。按规矩,你可以抽取百分之十的佣金,你可以得到八百万。”
姜百熙摇摇头,把眼神从郎窑红釉瓶里摇了出来,看着唐正,不住地摇头说:“我想要那八百万的佣金,谁也不嫌钱多扎手,我不止想要八百万,我还想要八千万呢,可这东西,说实话,卖不出这个价来。”
唐正笑眯眯地不言语。
姜百熙就继续说:“现在的瓷器,还是青花吃香,元青花,明永宣成弘正,清康雍乾,这些青花很抢手,价格也高,别的青花次之,别的瓷器没青花值钱,郎窑红也不行,卖不出这么多钱去。标价太高了,会把人吓跑。”
唐正缓缓说:“八千万,不还价,我放你这里代卖,有人要就卖,没人要就搁着。空袋子装米的事,你还犹豫什么?你写收条吧。”
姜百熙心底下立刻盘算起来:还得写收条,收条上怎么写,写真的郎窑红还是假的郎窑红,还是未鉴定真假的郎窑红,写假的郎窑红,人家肯定不答应,只要收条上没写假的,指不定会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再说,这郎窑红釉瓶如果是真的,谁放心搁在别人的古玩店里代卖呢,谁舍得这样?谁也舍不得,古玩店给朋友代卖值钱的古玩时,都是几张照片拿过来放在店里,哪里有直接就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古玩店里的……刚才看着像是真的,现在再琢磨,有点不保险,算了,自己还是小心点,宁肯少赚点钱,也要求个安稳。
姜百熙婉言拒绝了,说自己的店小,镇不住这样值钱的宝贝。
唐正也不急,笑呵呵地看着屋外。正好,姜百熙上小学的女儿放学回家,在院子里逗狗玩,唐正站起来,拎起桌上的郎窑红釉瓶,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脆响,郎窑红釉瓶裂成许多碎片散在了地上。
姜百熙脑子嗡的一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红的,白的,像是雪地里刚刚杀了人,血溅雪,雪溅血。
唐正蹲下去,翘着兰花指,捏起一枚碎瓷片,站起来,走到院子里,蹲在姜百熙女儿面前,举起碎瓷片,将边缘锋利异常,闪着血红光泽的碎瓷片举到姜百熙的女儿脸前,笑嘻嘻的说:“这颜色好看不?”
姜百熙在屋子里望去,就见唐正蹲在他女儿面前,手指夹着碎瓷片,在孩子柔嫩的脸蛋和脖子前来回比划晃动,那瓷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一把刀刃淌血的尖刀。女儿还小,啥都不知道,笑嘻嘻地看着脸前的瓷片,还伸出小手触摸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