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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半年前发生的事。那一年,杜行的身边发生了三件事,这件事跟那三件事情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杜行只是记住了唐正这个名字,记住了胖子的相貌,杀人的胖子长得真是富态。任何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只要没患失忆症,都很难在几年之内将之忘记。
那段时间,杜行尤为关注盗墓者。对盗墓有了比较客观的认识。盗墓分两种,一种是盗新墓,逝者下葬后没多久,几天,几个月,几年至几十年这段时间内被盗墓。严格来说,只要一座墓葬还有后人扫墓祭拜,哪怕这座墓葬历经数百上千年,那也不是古墓。古代的律法严惩盗墓,指的就是这样类型的盗墓。另一种是盗古墓。岁月变迁,改朝换代,迁徙,人丁不旺,遗忘等各种原因,在土地下积淀了数量惊人的古墓。
现在大家所说的盗墓,指的就是盗挖古墓,性质跟盗挖新墓截然不同。从法律观点来说,盗古墓侵犯的是国家人民的财产,跟私挖滥采矿产资源的性质一样。需要说明的是,大部分人都很难知晓自家的祖坟在哪里。比如一个喝咖啡的上海人,他家的祖坟可能会在山东或是河北的某个小村子的庄稼地下,祖坟上面长满了大蒜。而盗新墓侵犯的是个人、家族的财产,挑战的是伦理道德观。但有时候一些墓葬很难区分是新墓还是古墓。譬如说孔子墓,这座墓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被掘开,孔圣人被掘了出来,焚骨扬灰。那时候,孔子墓是古墓,因为没有人肯站出来说他是孔子的后人,还在为这座墓扫墓添土。前不久,据说是孔子的第多少代后人忽然跳了出来,说是有孔子的血统,允许大家膜拜他。这时候,孔子墓又变成新墓了。
杜行关注盗墓者,是因为杜行家的祖坟被盗了。
一年前,杜行正在广州,忽然接到他父亲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家。杜行问出什么事了,他父亲说,家里的祖坟被盗了。杜行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却被父亲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通。订机票赶回家,跑到坟地前,老远就看见,他爷爷的坟、他老爷爷的坟、还有他太爷爷的坟,祖孙三代三座坟顶上笔直地冒着淡淡的三柱白烟。
他父亲、叔叔、伯伯,和接到电话赶回来的堂哥堂弟坐在坟前,正在商量怎么修缮坟墓。他伯伯杜承序认为,动静小点,工程少些,尽量别惊扰到下面的亲人,把盗洞填埋起来加固一遍就行。他父亲杜承义、叔叔杜承礼认为,坟墓被打开,穴气外泄,已经被惊扰了,不如找来风水先生看看,最好是能将坟墓重修一遍。
堂哥堂弟们都铁青着脸,不说话。自家的祖坟让别人给刨了,不论是谁,都不会容忍这样的奇耻大辱,但又不能像个泼妇那样站在坟前破口大骂,那是骂给围观的人看的。也不能跪在坟前嚎啕哭诉自己不孝,那不是哭给墓穴里的亲人听,而是做样子给面前长辈看。兄弟几个从来都不干表面的事情。
兄弟几个憋着一口恶气,发誓一定要捉住这盗掘坟墓的人。杜行的父亲和叔叔也瞪红了眼说一定要捉住那该遭天杀的盗墓贼。
杜行的大伯杜承序坐在杜行爷爷的坟前,看着幽深的盗洞,不言语。过了许久,杜承序的胳膊动了动,抬手去摸自己的衣兜,两个衣兜都摸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拿出来。杜行的叔叔杜承礼走上前,掏出手机递了过去。杜承序伸出手,摆了摆,摇了摇头,叹了声气。
杜承序手托着地站了起来,跟众人说道“把洞口堵严实,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去,上炷香,磕个头,这件事就算完了,别去追究了。”
大家一愣,以为杜承序是伤心过度之余故意说的反话。杜行的表哥杜涌立刻说道,等祖坟修缮完后,不论花多少精力多少钱财,一定要捉住盗掘之人,押他来祖坟守孝三年护坟五载以慰祖先在天之灵。
杜承序原本消沉不振,听到儿子杜涌这番话,忽然神情大变,立刻吼道“我说别追究了,就是别追究了,你们听不明白话是吗?要不找人修坟,要不自己动手,总之修缮好后,都该干嘛干嘛去,谁也别再过问此事。”
杜承序吼完,睁大眼睛瞪着杜涌,直把杜涌瞪得低下了头后,又瞪着众人。直到大家都垂下头不说话后,杜承序才朝杜行望过来。
杜行没低头,望着他大伯杜承序,眼里全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不许过问此事。
杜承序皱了皱眉头,瞪了杜行一眼,回头望了望祖坟上的盗洞,转身离开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杜承序为何这样发脾气。自从杜行的爷爷去世后,杜承序便成为这个家族的长者,成为这个家族唯一的权威。但他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独断专行。他喜欢倾听大家的意见,也会告诉大家他处理事情的理由。
静默很长时间,大家才开始说话,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情就不能追究。
杜行的父亲杜承义和叔叔杜承礼认为,这件事情有点不对劲,或许应该查一查。
杜行和杜涌几乎同时说道,认识一个人,此人叫钱丽声,憨厚可爱,少年拜师盗墓,后从良,现在一家博物馆工作,离此处不是很远,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或许应该让他来看看。
杜承义和杜承礼点头赞同。
两个小时后,钱丽声驱车赶来。绕着三座坟墓挨个看了一遍,又趴在盗洞口看了一会儿,捻开堆在旁边的土瞅了瞅,说,干这事的人,用的是北京犁。洛阳铲,北京犁。大家都知道洛阳铲是用来找墓的,可这北京犁却是用来挖墓的,下面三个精铁犁铧,上面一截枣木,两个人像推磨一样推转,犁就猛劲地往地下钻,入土太深就再加一截枣木,这就是北京犁。别看不起眼,却很是实用,是清末民初时期专门用来盗挖明清墓葬的工具,只在北京那片流传使用过,别的地方都没有。
“这北京犁任凭墓葬顶端券了多少层砖,砖缝里灌了多少铁水,哪怕是皇帝的皇陵,都挡不住两个人推着的北京犁。但北京犁却怕石墓,只要墓顶有石块护顶,这北京犁就毫无办法。看来盗墓的人知道这三座墓的墓顶是青砖券起来的,估计事先在村子里踩点打听过。”
钱丽声说完,从旁边拖过绳子,绑在自己腰上,另一头绑在别人腰上,也不管别人有没有答应,拿着手电筒就钻到了墓下面。没多大功夫,就在下面又是拽绳子又是大声喊叫,让下去几个人看看。
长辈们要下去,却被小辈们拦下,小辈们都知道,他们岁数已大,体力到还是其次,关键是让两个上了年纪的人,爬到几米深下的坟墓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杜行和堂兄堂弟们挨个钻到坟下,点亮灯,都愣了。
墓室有差不多一间屋子大小,四面的墙壁上被凿出很多小孔,地面铺设的青方砖也被掀了起来,方砖下的土地上嵌满了小孔,棺椁没有被打开,还被厚厚的棺漆完好无损地封闭着,但却被移到一旁,棺椁下的净土地面也布满了小孔,整个坟墓,除了墓顶,到处都是小指粗细的小孔,密密麻麻的,跟马蜂窝似的。
钱丽声跟大伙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景象,这看上去不像是在盗墓,倒像是在找东西。钱丽声蹲在地上,伸出指头钻进地上的小孔里,拔出来,再钻进去,站起来又说道:“这是钢制的探条留下来的探孔,这种探条一般用来寻找土地下的砖石墓穴、地下室,或者是密室。很明显,前来盗墓的人并没有在墓室里发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又不死心,生怕墓室的下面或是周围有隐藏的耳室或是密室,所以才在墓室里留下这么多的探孔……他们要找的东西肯定很大,棺椁里放不下,如果能放得进去,肯定会打开棺椁。或者,他们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能放进棺椁里。”
跟着钱丽声爬上地面,又下去另外两座墓穴,里面的情形完全一样。棺椁未开,墓室里布满了探条留下的探孔。
钱丽声坐在土堆上,双手插在土里,肩膀像大猩猩那样高耸,脑袋陷在肩膀里,来回晃动着说:“我敢打保票,这件事情绝对不是一般人干的。别说一般人,就是现在的盗墓老手,也不知道北京犁。北京犁只是在清末民初流行过一段时间,现在还知道这玩意儿的都是拜过老师傅的,干的都是大买卖,从二品以下的官员的坟墓那都不稀罕去挖。您家的祖坟……说句大不敬的话,用北京犁的看不上您家的祖坟,更何况坟前还摆着香炉祭果呢……可他们却愣是硬生生地挖开了您家的祖坟,下去后,棺椁没开,只是用探条在找东西……找什么呢他们?”
众人皆皱眉不语。
杜行指着盗洞道:“刚才你也下去看过了,下面除了棺椁,就几个破引灵罐子五谷罐子,什么都没有,说实话,让你看见我爷爷们的坟里面这般寒酸,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里面有什么,有什么值得这样找?”
钱丽声点头:“就是呀,我也在纳闷呢,找什么呢这是。”
“……依你看,这会是什么人干的?”
钱丽声皱皱眉头说道:“这要换做是在其他地方,肯定知道是哪帮人干的,可你们这里我还真说不大准确,你们这儿离安阳市区很远了,都到安阳境边儿了,往北是河北,往西是山西,据说这里原本是郝老四的地盘,后来忽然小和尚也插手了安阳这一带……”
“郝老四是谁?小和尚又是谁?”
“郝老四姓郝,排行老四,所以叫郝老四,是个盗墓帮派的头;小和尚是一个人的绰号,也是一个盗墓帮派的头。俩人什么模样,别人都没见过,不过听他们的绰号就知道大概的外表……我估计这件事情不是郝老四干的就是小和尚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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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坟修缮好后,杜行全家都瞒着杜承序在暗地里打听郝老四和小和尚这两个人。却得知郝老四几年前就出国了,更是花钱托了海关的人查了好几遍,最终确定郝老四大前年就已经出国了,已经移民了法国。
后来又探听出安阳周边附近几个村子的古墓信息被小和尚卖给了一个叫梅仲伦的人。
但是,不管是小和尚还是梅仲伦,他们在找什么呢?
杜行的叔叔认为,他们在找配方。
给青铜器做锈的配方。
从清代开始,杜行的家里就靠仿制青铜器谋生,一直到了杜行这一代,还在干这行。这是祖传的手艺。不止是杜行他家,附近的村子里也有仿制青铜器的人家,但仿制的技艺,尤以杜行家为精为妙。
一件裹满了坏锈的青铜器,在收藏者和文物保护者眼里,坏锈必须剔除,剔除下来的坏锈还得妥善处理,挖个深坑和掺着朱砂的生石灰粉一起埋掉。但在杜行和他的家人眼里,坏锈却是好东西,就跟炒菜必须用的油、中药药剂必须用的药引子一样重要。
一件长着坏锈的青铜器,和一大堆新仿制出来的青铜器,头挨着头脚搭着脚地一起掩埋在土下,过几个月,新仿制的青铜器上就会长出铜锈。而这种被传染的铜锈,跟用酸碱溶液刷出来的铜锈相比,有着天壤之别。酸碱盐激出来的铜锈,很虚浮,跟北墙根下的毛硝一样,很容易就能用刀篾刮除掉,露出一眼就能识别的新仿铜器的表面。
传染出来的铜锈,则更是如此,看上去简直就像芦苇荡,轻轻一吹,便有飞絮飘扬。不是天壤之别吗,怎么又一样了呢?这只是最初的几个月,在接下来的几年内,被传染的铜锈会越来越结实,紧紧贴在青铜器表面,朝铜内渗透,像从青铜器里长出来的一样,甭管你用水洗还是酒精洗,那锈就是不掉,若是你没经验,用小刀的刀尖去挑,刀尖肯定被挑断。
当然,事情也没这么简单,在把新仿制的青铜器放到地下时,青铜器的表面会薄薄的涂抹一层药膏。
杜行的叔叔认为,盗墓的人是在找这种药膏的配方。
听人说,庙会的小和尚有一种叫观音露的东西,可以遏制坏锈在青铜器之间蔓延。若真的是小和尚指使人来盗墓,那恐怕是为了这药膏而来。这好像矛与盾之间的关系。
若不是打听到这里是小和尚的地盘,杜行的叔叔也不会这样认为。毕竟,祖传了好几代仿制古玩的手艺,秘方有很多,比如给青铜器做锈,让青铜器的重量变轻,让瓷器釉面下的气泡或是冰裂纹里和玉器的缝隙里渗满土沁、石灰沁、血沁、水银沁等,让各种应该有包浆的古玩上快速地包裹上一层厚厚的、最自然的包浆……
杜行的叔叔打了个比方,说一个作案累累的罪犯,忽然有交警来问话,那肯定是开车违章了,若是治安科的警察来询问,那肯定是打架斗殴的事被人举报了,若是刑警队的人来了……一样的道理,小和尚指使人挖墓,那肯定是跟他的观音露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