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行知道自己没猜错。农用车上的这些人是野外考古勘察队的。杜行刚才看到他们每个人肩膀上扛着的木棍都套着洛阳铲,洛阳铲已被磨得锃光瓦亮。在城市里,有土木工程兴建施工之前,要先上报文物主管部门,然后文物部门就会派一队人员在施工地进行一次勘探,确定地下没有历史遗迹墓葬后,施工方才能施工。荒郊野外出现十几个肩扛洛阳铲的人,那就意味着这里要修建高速公路了。
对,只能是修公路。若是发现了历史遗迹或是墓葬群,负责勘探的则会是文物部门的考古队,路边停放的车辆最差也会是几辆中巴车,而不是这些人和一辆农用车。一条路会修很长,文物勘探的工作量很大,考古队的人吃不消,所以就会变相地雇佣一帮能吃苦耐劳的人替考古队做文物勘探工作。被雇佣的这些人顶着毒日留着汗水将勘探资料记录下来交给文物部门,换取酬劳,养家糊口。
农用车刚开过去不久,杜行赶紧起身朝山坡下跑去,行至半坡停了下来,闪进旁边的大豆地里伏了下去,注视着前方的山坡顶端。
果然,刚才搂着望远镜趴在酸枣枝里的两个人站了起来,用棍子挑开酸枣丛,沿着山坡走到了平坦的山沟底,俩人朝着山沟的另一端走了一阵,停了下来,弯腰下去从地上捡起一些东西来观看。
杜行知道这两个人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是刚才那些勘探的人用洛阳铲从地下掏上来的土,那些埋藏在地下深处的土被勘探人员用洛阳铲强行掏离上地面后,会形成一截截的土棍或是土块,通过观察这些土块,就能辨别出地下是否有历史遗迹或是墓葬。
没错,这两个是“拾谷茬”的人。“拾谷茬”指的是盗墓的一种形式。
杜行少年时期,跟着大伯杜承序学习书法,有一天临摹王羲之的丧乱帖,写了几十张,挑选其中一张自认为临摹得最好的拿给杜承序看。杜承序看过后不做点评,只是跟杜行说,你今天照着临摹的王羲之丧乱帖,并非王羲之亲笔手札,而是唐代摹本,现藏日本。
王羲之挥写丧乱帖之时,正值战乱,王羲之举家南下避祸,北方老家的祖坟却在战乱中被掘,悲愤心情如帖中所写“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丧乱帖就是王羲之在这种心情下写信寄给朋友告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悲愤的人很难了解王羲之当时的心情,也就很难临摹出这样的字。现在收藏在日本皇室的这件丧乱帖,是唐代双勾填墨摹本。
摹本在书画当中的地位极其特殊,很是微妙。特别是像这样的双勾填墨摹本,其效果相当于复印机印出来一般。若是丧乱帖真迹尚存于世,若是这摹本上没有日本皇室的三枚延历印章,其价值便会一泻千丈。而现存于世的并非只有这一个丧乱帖摹本。
这是杜行最早听说关于盗墓的传闻,杜行当时年少,以为王羲之的祖坟战乱中被毁就是被盗。长大后自然明白了这其中的不同。后来遇到了一朋友,闲聊中从朋友口中得知,在土地承包责任制实施以前,盗墓者邀伙伴外出盗墓时,称去“拾谷茬”。
中国解放后到土地承包这段时间,粮食很缺,等田地里的庄稼收获后,农民还会提着竹篮去别人家或是别的村里的庄稼地里转几圈,田里偶尔有秋收时遗落在地上的,一个玉米、几个谷穗、几颗毛豆都会被当作宝贝一样拾起来放进竹篮带回家,这样就能多吃几顿饭,这样的行为被老百姓称为“拾谷茬”。
而盗墓者去外边踩点时,总是等到秋收后提着竹篮装做是“拾谷茬”的人在田间山头转悠。时间一长,盗墓者出去盗墓踩点叫“拾谷茬”变成了行话,当然,这是盗墓者内部流通的行话,外人很少得知。
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粮食不缺了。盗墓者“拾谷茬”的借口行不通了,慢慢也就不用了。就在大家早已淡忘了“拾谷茬”这句行话时,如今这句行话又悄然出现,不过其中的含义却又多了一层意思。
文物部门雇佣的勘探人员在野外作业时,凡是勘探出遗迹墓葬,除了要详细记录遗迹墓葬的地理方位,面积大小外,有时还要保留用洛阳铲掏出来的探孔,为了做出标记和防止土块掉落入探孔,通常会用木楔插在探孔里,上面留出一截以便考古队员赶来后辨认。可周围村落里不知情的村民有时候会拔掉这些木楔回家当柴烧,再则所需木楔数量甚多,不方便在田野携带。
后来有些勘探人员索性就地取材,在田地里找几个玉米茬倒置插入探孔,玉米茬上的根须既能挡住周围的土不掉落入探孔,又能做出标记。虽然这样做不符合文物部门的规定,但为了防止村民拔掉木楔,防止木楔招来盗墓者,更为了不请人工看守现场以节省经费,很多地方的文物部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这一做法。
有些盗墓者不需要漫无边际的寻找古墓,而是专门盯梢尾随勘探人员,伏在勘探地点不远处的高地,等勘探人员离去后,迅速奔向勘探地点,拔出倒插在探孔内的玉米茬,用自带的工具探一下探孔,或是通过地上遗留的土块便能确定地下的墓葬有没有价值。这些盗墓者被其他的盗墓者称之为“拾谷茬”,意思是专门在地里翻拾考古人员留下的“玉米茬”。
杜行第一眼望见这两个人趴在地上时,还以为是玩摄影的,也就没在意,第二次看到他们,心里隐隐起疑,总觉得很奇怪,可杜行没有跟盗墓者打过交道,虽然以前就听说过“拾谷茬”,现在在田间遇见俩人,一时之间还真地没往盗墓那方面去想。直到冷不丁地想了起来,立刻恍然大悟,这才急急地翻过山坡趴在大豆秧里远远地观望。恰好正值午时,天气又酷热难耐,正好遇见勘探人员收工回营吃饭休息。
那俩人距离此处还是有些远,杜行看得不是很清楚。
杜行忽然有些冲动。两个“拾谷茬”的人朝山沟里走去的时候,没看到他们手里提着望远镜。对,刚才架在他们俩人中间的那个单筒望远镜,现在一定还在山坡顶端的酸枣丛中,自己只需要背着山坡绕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他们刚才趴的那个地方,就能用望远镜看到他俩的一举一动了。刚才他们偷偷地观察别人,现在被观察,这该多有趣。
杜行不做迟疑,从豆秧田里翻身起来快速地朝目的地跑了过去。一鼓作气跑到那块架着望远镜的酸枣丛中时,杜行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双腿发软。
贴近望远镜朝山沟望去,见那两个人正站在草地上商量着什么,不,看他们的表情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争执。左边的那个人留着一头长发,脸上还长着一颗痣,穿着一件石板灰色衬衣,背上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小背包。
那人手里握着一截从地上捡起来的土块,另一只手在土块的边缘指点比划几下,又指着脚下的土地来回比划几下,嘴里朝着另外一个人不停地说话,看表情很是激动。另一个人是个身材魁梧的胖子,戴着顶麦秸草帽,光着臂膀,赤裸着上身,虽然只穿着一件大裤衩,却掩不住一脸的富态相。杜行转头看看望远镜旁边,放着一件竖条纹真丝衬衫,想必是那胖子留下来的。
胖子微微低着头看着对面那人握在手里的土块,半天不说一句话,像是一个正在被领导训斥的下属。脸上有颗痣的人见他不说话,反而愈发地激动,双手来回比划着对胖子吼了起来。
他们在争执什么呢?难道是通过手里的土块判断出了什么?他们站立之处的地下埋着的是古墓?灰坑?祭祀坑?遗迹?他们对地下所埋之物的价值有不同的判断?该挖,还是不该挖?除了这些,杜行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争执。
杜行听人说过,“拾谷茬”跟一般的盗墓不一样,如果非要将“拾谷茬”和一般盗墓做个比较,那么“拾谷茬”就是欧洲杯,一般盗墓则是中国足球超级联赛,两者的性质不言而喻。勘探人员用洛阳铲勘探出地下埋有古墓,做出标记后,“拾谷茬”的人通过地上遗留的一些土块就能分辨出地下埋藏的古墓是什么年代,墓主人的大概身份地位,古墓内大概会有什么随葬品,古墓有没有被盗过,等等,而一般的盗墓者却对这些一无所知,茫然不知所措,仅能知道古墓的大小而已。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能两个人一起搭伴合伙出来“拾谷茬”的人,是不会在技术上有较大的分歧的。
那么这两个人为何争执。
杜行正伏在望远镜上纳闷时,那个胖子终于开口说话了,脸上有痣的人听到胖子说话,立刻停止了吼叫,脸上的神色也变得高兴了起来。
那个胖子笑呵呵地走近脸上有痣的那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又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那人便点着头把背在身上的长条状小背包摘了下来,放在地上,拉开背包上的拉链,从中取出两根乌黑发亮一尺多长带有螺丝卡扣的铁棍,将两根铁棍对接旋拧在一起后,又从背包内取出一枚洛阳铲头,旋拧在了铁棍之上,一眨眼功夫,一个将近一米长短,大拇指粗细的洛阳铲跃然出现。那人手持着洛阳铲尾端,将旋有洛阳铲头的一端递向了那个胖子,胖子伸双手握紧,两人各持一端,互用反力,将洛阳铲的各个接口旋拧至紧。
按理说,这个一米多长的洛阳铲上总共只有三处螺丝接口,加上洛阳铲上铲头才四个,凭一个人之力完全能将之拧紧。可是现在有两个人,就必须要两个人同心协力一起再将这个洛阳铲拧一遍,若是在场的有五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也会自觉主动的分成两拨人,各握一端将之拧紧,哪怕是洛阳铲上容不下这么多的手掌,那也要做做样子,也得把手搭到同伴的手背上去。这是盗墓的行规,其意在于众人合力于一,不生二心。
轻轻用力象征性地来回拧了几下后,两个人各执着洛阳铲的一端停了下来,胖子开口对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急忙转头向远处的山头观望,就在这时,胖子忽然用力将手中的洛阳铲使劲朝那人插了过去,洛阳铲的尾端从那人的双手里急速滑了出去,斜斜地插向了那人的脖子里。
乌漆漆的铁棍瞬间穿透了那人的脖子,两寸多长的铁棍从那人的脖子后面捅了出来,那人想要把头转过来,可脑袋晃了一下却又弹了回去,脖子里和脑袋下方的骨头被铁棍卡住了。
杜行觉得自己能听到那人脖子里的软骨奋力摩擦着铁棍发出来的声音。
胖子松开一只手,伸进裤衩兜里掏出手帕,抖开,挡在他那看上去很富态的脸前面,侧转身体,另一只手握着洛阳铲头,轻轻地朝上晃动朝下撬压着,像是生怕对面的那人感觉到疼痛似的。
两条血柱分别从那人的脖子前后哗地喷射出来。杜行这时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心狂跳不止,脑子一片空白,只感觉到那人的血从望远镜里射了出来喷在自己脸上一般,脸上热呼呼的一股血腥味,说不出来的难受。
那人脖子前的血柱朝外不规则的激射出去,胖子早就侧转过去了身体,避开了,偶尔有些血喷了过来,溅在了胖子挡在脸前面的手帕上。
很快,血不再激射,变成如泉涌一般潺潺涌出。那人的身子晃了几下,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起伏扭动的脖子上插着一根洛阳铲,明晃晃的洛阳铲头斜斜地指向天空,上下颤动着,他的双手还扶握着铲柄,像是要在天上掏个洞出来似的。
胖子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背包,用背包带在地上的人的肩膀脖子上绕了两圈,拽着背包,像拉犁一样拖着那人往这边的地头走,走到地头,松开背包,将那人扔在地上,朝山坡上走来。
杜行急忙离开望远镜,躲到了旁边的草丛里,猛地又从草丛里跑了回来,抓起叠放在望远镜旁边的衬衫,打开,捏了捏衬衫口袋,感觉里面鼓鼓的硬硬的,也不管是什么,伸手进去一把全都抓了出来塞到自己口袋里,放下衬衣,又躲回了草丛里。
那胖子爬上山坡,走到望远镜前,俯身收拾地上的东西。地上其实没什么东西,除了几个用来装饲料的黄色编织袋,就只有这台望远镜和衬衣。胖子穿好衬衣,将望远镜装回背包背在肩上,捡起地上的编织袋,又朝山坡下走去。
杜行猫着腰,探头朝山坡下望去,见那胖子已经走下山坡,从编织袋里抖出一卷塑料膜,在地上铺展开,将地上的死人拽到塑料膜里,紧紧地裹住,又用封口胶带严严实实地封一遍,才把编织袋套到外边,扎紧口后,胖子转身跑到对面的庄稼地里,折了几根叶子宽大的玉米秆,扎成一捆,在他走动过的地方拖了一遍,有血迹的地方拖了两三遍,然后拖着玉米秆子又走了过来,走到地头,拆散玉米秆,边顺着地头上的垄道往外走,边把玉米秆子一根一根的扔到了不同的地方。
走出很远,钻进了一片玉米地,不大一会儿,推着一辆摩托车出来,返回来,把装着死尸的编织袋抱到了后座上,绑好,推着摩托车往外走,走到小道上,点火,骑着摩托车走了。
杜行站起来,边往外走,边仰头朝小路上望,见那摩托车划起一条土雾,已经远去,似乎没有看到杜行的越野车。这也难怪,停车时杜行就特意离开了小路,毕竟小路很窄,若是有来往车辆经过,还得给人家挪开让道,停在路边庄稼地里的垄道上最好。
杜行跑到车上,开车沿着小路驶入大路,加速疾驰,追了很远,都没有看到那辆摩托车。
也许那胖子骑着摩托车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拿出从衬衫里掏出来的东西翻看,驾驶证和身份证上都写着唐正,北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