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内前边的页面里几乎页页有批注,越往后批注越少,书中后半至末尾部分,批注已经绝迹不见。这是因为书的前半部是杜承序年轻时鉴赏青铜器的经验心得,等杜承序年岁渐大,鉴定经验日臻成熟后再翻看以前的鉴定心得时,发觉其中不足之处颇多,感慨万千之余,却没有勾抹掉以前的心得另著,而是在以前错误的鉴定心得旁边用朱墨写下正确的鉴定手法及心得作为批注。
书内的朱墨批注为行书,笔势清劲英爽。正文为小楷书,工整匀称,丰腴秀丽,隶意十足,用笔明显是在临摹唐代书法家国诠。这种楷书中透着隶书味道的笔体,他的朋友们当年曾经戏称为“凯莉”,每每遇见杜承序打招呼时不呼其名而改口戏称“嘿,凯莉。”
翻开书,书中写到:
宋代鉴赏家赵希鹄所著《洞天清禄集》中云曰,青铜器被土掩埋数千年后,器物表面会生出一层锈,锈色青翠如云端竹林。青铜器的青翠锈色在上午时较为浅淡;到了中午,青铜器的锈色则变得翠艳欲滴,极为惹眼;过了中午,青铜器的锈色慢慢变淡,恢复如初。若是青铜器在水里浸泡了数千年之久(埋藏青铜器的地下浸入地下水,年长日久形成水坑),其表面的锈色会呈现纯绿色,莹润如玉,若是青铜器入水时间不甚久远,未足千年,则器具表面的锈色绿而不莹,燥而不润。
注:壮年时闻赵希鹄曰彝器锈色午变,心神向往,遂发奋寻觅,寐以求得色幻之器,然,老夫眼珠子都盼得翠艳欲滴了,也未见未闻天下有此神器,此乃赵希鹄故意将彝器锈色描得神乎其神,呵,老夫当年居然信以为真。至于铜锈入土千年色青翠,入水千年则纯绿,更是故弄玄虚,铜锈之颜色五彩斑斓,绿,青,蓝,红,黑,紫等等,其中各种色系又不尽相同,或同一器表共发多色。青铜器生锈后会产生什么颜色完全取决于青铜器的铜锡比例、埋藏环境的干燥湿润,以及青铜器埋藏时所接触的物体等等。赵希鹄著《洞天清禄集》,为天下首册有针对性的鉴定书籍,却集天下彝器仅分两色,不解其用意何在。误人匪浅!可叹至今仍有大量收藏者将赵某此段之言奉为金科玉律,偶有劝之仍执迷不悟,不离不弃,似追星粉丝般病入膏肓,难以自拔。唯有碰得头破血流,散尽家财,方能自悟。
看着书,杜行忍俊不止,呵呵笑出声来。杜承序平日里待晚辈们如同慈母严父,嘘寒问暖时如同心细的慈母,督促学习时便如同严厉的父亲,不论是慈母还是严父,向来都是不苟言笑,给小时候的杜行讲的故事,也没有一个笑话,多是些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之类的故事。没曾想到猛然间在一行行工整规矩的字里行间看到秀劲清新的朱红行书批阅,凝重严谨里竟然还有诙谐戏笑之言。
笑过后,杜行依然在微笑。
望着远处逐渐拔高的山坡,杜行不由感叹,原以为大伯是如同那高山一般凝厚的仁者,没想到这高山上一直有鸟在欢唱,有泉水在奔淌,有山歌在……杜行又看了看趴在对面山坡的那两个人。趴在左边的一个人侧身卧了起来,探头凑在望远镜前朝远处探视,右边的一个人也凑到望远镜旁边,不过却没挤到望远镜前观看,而是低着头,侧着耳朵,一只手捧着个记事本之类的东西,另一只手握着笔,往本上写着什么。想必是观看望远镜的人看到了什么后及时告知,另一个人负责把看到的景物随时记录下来。这俩人难道不是摄影迷?没听说过搞摄影的不用相机而是用助手的笔和本记录镜头里捕捉的景象。那这俩人是干什么的?
转回头来,杜行继续看书:
世人认为凡是具备这样锈色的青铜器,或捧或抱,以手感轻盈,感觉入手的实际重量不像是青铜铸制,倒像是硬木雕琢而成的,便是真正出土的青铜器。非也,殊不知青铜器器形较大,器壁较厚者,铜性未能完全氧化腐蚀,其重量为原来重量的三分之二,或一半;器形瘦小而器壁较薄者,铜性经过常年水侵土蚀,所剩无几,几乎消耗殆尽,观其破损处,看不见丝毫铜色,整件青铜器像是完全用铜锈做成一样;或者仅能从铜器断面的锈层中看到一丝残铜,色红如丹,像一缕红线埋在青翠色的锈层中,扣指轻轻叩击,发出的声音虽然残败,但还是能从中听出铜器的声响。
注:此言极真,屡试皆验。
又注:近日得见有人购入伪器,硬铝做骨肉,青铜做皮囊,绿锈为毛发,入手轻盈,近铜性去半之古器。扣指敲弹,音脆且短促,细辨则断音拍耳,高低参差,似乐队重唱。此器较难辨认,众人皆剔锈露铜则止。耳钝者又不识其音,极易蒙混过关。耳钝者,非真钝也,乃不知古彝辨声之重要也,更有甚者传言古彝器乃铜锡合金,故音质必定清脆,此乃谣言,误人不浅。老夫另写有《听音辨器》心得,正欲发放于市,以警耳钝之人。另曰,幸而此类铝骨铜皮之器眼下为数尚少,日后必滥充于市,祸害无穷。
传世青铜器则不受水土侵蚀,通体呈现紫褐色,有些青铜器表面还长有暗红色的朱砂斑,犹如胎记。更有甚者,器表的朱砂斑微微凸起,闭目抚摸能清晰感觉到器表的朱砂斑。将铜器置入大铁锅内,注满水后煮沸,青铜器表面的朱砂斑越发明显。若是作伪者用朱砂和漆调制后刷敷于器具表面,经沸水几滚,伪斑色变,边缘起翘,时久剥落。
注:传世彝器非紫褐一色,如同偶有彝器出土而器表光亮如新铸一般。器表朱砂斑也非所有器物均现。作伪者朱砂调漆刷于器表,沸汤即去之。此话非原文,乃老夫当年抄录此文时另行更正如此。器表以漆代锈,民国时期风最甚,如今虽伪漆配方屡屡推陈出新,却依旧被人轻易识破,手艺高超作伪者近年来几乎已将此法弃之不用,偶有用者,必是漆匠转行,有漆不刷则手痒。藏者不惧此法,建议作伪者转行家装市场发展,或有建树。
商、周和战国时期的青铜器没有异味,唯有刚出土后不久的青铜器能闻到一股土腥味,出土时间越久,这股土腥味就越淡,直至消失。而经过作伪的青铜器则有异味,双手相互摩擦至火热难耐后在伪青铜器上用手掌用力擦拭器具表面,再细闻手掌,能闻到很明显的铜腥味。
注:三代彝器无异味,传世古无异味,现代新制铜器放置年长日久后亦无异味。刚出土的铜器土味浓厚不假,但万万不可单依凭土味断真伪。老夫年少时家境贫寒,代人挖渠挑壕换得微薄钱粮借以裹腹,时常赤足裸腿伏于沟渠屋基之下,汗流浃背日日劳作,入夜后方能站置院内天井,清水两盆擦洗身躯,轻嗅之下,双腿双臂徐徐散发淡淡土味,不得不增水三盆,弃肥皂换猪胰,土味渐淡,渐去。老夫当年手足夹裹土味,竟也是刚出土的不成?现如今作伪者多将伪器入土腐蚀,数月掘出后伪器也有土味,更有甚者,伪器入土前先施一层泥料严实包裹伪器,泥料中添入的腐料或多或少,或酸或碱,因人因器因环境而异,器表皆有土味。
双手摩擦生热后敷于伪器后能嗅觉铜腥味,必是伪器入土腐蚀年数不够,如青番茄离藤喷施催熟剂一般,徒具外表而食之无味。伪器入土三年复出,无铜腥味。今人多浮躁,作伪者更甚,区区寒暑三载尚且按耐不住,伪器难精。然,另有作伪者反其道行之,伪器入土三载后方始出,另加琢磨三载后出售。
上海攀古堂店主崔健明,数年前以三百五十万元另加清吴昌硕篱菊图轴一幅,易得河南郑州一物流公司老板李某的龙首凤翔圆尊。此尊高约七十厘米有余,重九十斤开外。敞口斜肩,浅腹高足,肩有三凤鸟振翅作飞翔状,凤翅饰羽纹,纹路细腻逼真,凤眼镶嵌碧色松石,极传神;肩下腹上饰三龙首,龙首浮雕探出,大耳,栩栩如生,宛若尊内有三条真龙探首出来一般,令人生畏不敢直视。高足饰雷纹,腹至足有三条锯齿棱脊,似为龙身。
首次去郑州,崔健明惊叹重器,不敢独自断真伪,遂返回上海约专家三人复又赶往郑州,崔健明与专家三人皆摩拳擦掌至手心灼热后敷与尊上,细闻手心,未得腥气,只嗅得淡淡一缕柿子青味,四人不解,李某称下乡得到尊时,尊内盛满了涩柿子,尊口沿还压有红砂石盖。崔健明出价100万,李某不允,几番加价数次酒宴后才以三百五十万元现金另加清代吴昌硕图轴一幅勉强谈成,临别时李某兀自委屈,郁郁不乐。此尊后被鉴定为伪品……
看到此处,杜行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在古玩圈里的一段传闻,朋友们相聚闲聊时,话题大部分都跟古玩有关,哪家古玩店高价卖出了一件古玩,哪位收藏者低价购入了一件古玩,哪位大藏家打了眼买到了赝品,等等。聊得多了,大家就能从中得到些关于买古玩卖古玩和鉴定古玩的经验。有人说上海有位藏家以几百万的价格购入了一件青铜尊,此尊非一般的尊,甚是高大威猛,足足有八十多公分高,六七十公斤重,肩上有三只凤鸟,肩下有三只龙首,做工极其精美……此言刚出,众人立刻惊呼,那还了得,几百万购入此尊那就是捡漏了。
大家都知道,尊是酒器,有圆方两大类,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动物造型的牺尊、异形尊等。尊为盛酒器或礼器,器形高大做工考究精美的尊几乎全为祭祀时用的礼器。但是这样高大的尊为国内罕见,以前有出土过七十多公分的圆尊,大家就觉得很了不起了,而世人皆知的四羊方尊不到六十公分高,不过那是方尊,而这个是圆尊。众人的嘴还没有合拢,那人又接着说,不过后来这件尊却被鉴定为赝品,你们不知道,当时上海的这位大藏家去购买这件尊的时候,很是小心谨慎,生怕看走眼,特意邀约了三个关系不错的专家一起前去购买,听说他们四人还摩掌搓尊,可惜最后还是看走了眼。回来后不久便被鉴定出来是赝品了。
这件事传了出去,跟这位藏家不对劲的人听说后,在全国各地散布此消息,说是上海的某某某,还有他的三个朋友都是谁谁谁,四个人一起去郑州搓麻将,在一个青铜尊上搓麻将,搓呀搓,结果四个人全都输了,谁都没赢……
杜行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合上书起身跑回车内,放好书,掀开车后座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储物箱,搬出箱子来一阵查找。杜行记得自己有个望远镜就放在车后座下面的这个储物箱里,可现在却找不到了,也许是记错了。
跑到车外,锁好车门,杜行站在老槐树旁朝对面的山坡眺望。
对面山坡顶端,有一处凹低塌陷之地,里边长满了青草野花,地之边缘则长满了一圈不低不矮的酸枣灌木丛,酸枣丛内是两个趴在地上的人,二人中间架着一个望远镜,二人又开始通过望远镜朝远处观看着什么。
杜行不是好奇他们在看什么,而是模模糊糊地明白这两个人在看什么。虽然不能确定,但杜行有种强烈的预感,预感自己猜测得没错。
那两个人背对着杜行趴在地上朝远处观看,地势低矮,若不是杜行身处之处地势较高,很难发现酸枣丛中有两个人。而杜行刚才开车走过来的土路地势也比较低,土路和那两个人中间又有山坡作为屏障,来往的路人更是不能发觉这两个人。
顺着他们观看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依旧是一座小山,山势较缓,那座山与这二人所处的山坡中间被一道山谷隔开。手搭凉棚眺望,瞪着眼睛仔细看,看了大半天杜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远处的那座山上植满了绿树,站在这里望过去只能看到一团绿色。
杜行沿着土路朝对面山坡走去。
暗黄色的土路扭歪歪的扭向山坡顶端,贴着山坡搭下去,再弯弯曲曲地爬绕上远处的山腰,铺向远方,不见了尽头。
这里距离山坡顶大约有一里多的路程,不大一会儿功夫,杜行便沿着土路走到了山坡上。
山坡下是山沟,宽阔平整的山沟,一群人正从山沟的另一端朝这边走来。大约有十几个人,都戴着草帽,背着水壶,肩膀上都扛着长长的笔直的一根棍子,棍子的顶端像是金属,随着人行走时的节奏,一闪一闪的反射着阳光。
那群人很快走了过来,走近土路,土路边停着一辆加长农用车,先过来的人打开农用车的马槽,把肩膀上扛着的棍子扔上车,然后踩着轮胎跃上了农用车,站在车上接过后赶过来的人递上去的木棍,随手扔在车上,再探身朝车下伸出手,车下的人握住伸过去的手,脚蹬着轮胎跃上农用车。等人都上去了农用车的车斗里后,司机和车斗里的人边说笑边关上马槽后,钻进驾驶室,开着农用车朝着杜行这边颠簸着行驶过来。
若是土路边的田地里种着茂密高大,能容人藏身的玉米或是高粱,杜行肯定会一头钻进庄稼地藏起来。可脚下的土路两边全都是夏麦收割后赶种的黄豆秧,比杜行的膝盖高不了多少,即便是趴在黄豆秧里,也会被高高坐在农用车斗里的人看到。
杜行索性在路边坐了下来,看着农用车晃晃悠悠地朝这边开过来,农用车经过自己身边时,杜行仰着头,一眼不眨地和司机、坐在车斗里的人对视着。车上的人身上沾满了泥土,善意地注视着杜行。
农用车离去了,尾部喷出的阵阵黑烟激起土路上的黄尘,将杜行包裹在一团散发着柴油味的土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