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却变成了胶鬲两个字,而时间却仅仅只有三天。青铜觥在这三天时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湖门村。留给梅雪茗和朱子固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天。
但这件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这是怎么办到的?
难道是照着这件青铜觥的模样重新铸造了一件铭文不一样的青铜觥?
古玩仿制,速度最快的,当数青铜器,电脑扫描,电脑制模,然后将融化的青铜水注入模型即可,整个只需要一个下午。并不是所有的青铜器都适合这样仿制,这种情况只适合表面的铜锈已经被剥除干净的青铜器,但制作青铜器表面的包浆,却需要数年时间。
若是想要仿制表面布满了铜锈的青铜器,电脑扫描就不管用了,扫描完后不知道该怎么计算铜锈的厚度,这个完全没有规律可言,只能凭经验。
况且,电脑扫描制造青铜器的3D模型,对于先秦时期的青铜器仿制来说,一点都不实用。那时候的青铜器全部是手工制范,可以肯定地说,绝对找不出两件完全一致的青铜器来。就像中国古书画一样,即便是同一个人的作品,细节上都不会完全一致。所以,电脑扫描被古玩仿制业淘汰后,又被古玩鉴定拾了起来,应用在古玩鉴定上。
绝对不会有人能在这两三天的时间内,仿制出一件布满铜锈的青铜器来,并且能让原先持有青铜器的人看不出破绽。肯定不是现仿制出来的。
更不可能是被人调包的。
若是较为常见的鼎、鬲之类的青铜器,恰好遇到了尺寸造型基本一致的同器形,纹饰也恰好相同,表面的铜锈部分和颜色也恰好差不多,那还有可能调包,只是调包后立刻就会被认出来。更别说这件青铜觥了。青铜觥本来就不多见,压根就没有调包的可能。况且,你怕别人调包,别人还怕你调包呢。
好像只有火刻和贴片能办到。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剥开青铜觥表面的铜锈,用火刻把一个中字,变成胶鬲两个字的人,似乎只有梁瑞秋能办到。
梁瑞秋精于火刻,擅长除锈挂锈贴锈染锈,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了。
但是,能办到并不等于就是他。
自己可以像信任自己的父亲、大伯那样信任梁瑞秋,梁瑞秋决计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那会是谁呢?
难道是梅雪茗?
梅雪茗拿到了青铜觥,跑到建筑工地上把任良玉喊来时,自己本来准备了很多说辞,那些精挑细选的理由可以保证让梅雪茗领着自己去土地庙,但是那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梅雪茗就主动让自己跟着她去土地庙。到了土地庙,那口装着青铜觥的木箱子,球童连里面装的是什么都没问,直接就搬进房间了。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想一想,似乎有点不正常……不是有点不正常,是很不合常理。那土地庙里陈设有青铜器,也有供拍卖的青铜器,土地庙里的鉴定师们也知道坏锈会传染,按理说,他们应该有所防范,他们是不会允许客人们将未知的东西带入到土地庙里的,为什么梅雪茗带去的箱子就没人查看呢?
不止是木箱子,就连自己,也没人盘问。
虽说土地庙欢迎他们的客人领着朋友一起去,但那都需要事先通知土地庙,土地庙的人做一番摸底调查,至少不能领着没经济实力却又想看热闹的人去吧,不能领着嘴巴天生不严实到处大肆宣扬的记者去吧,更不能领着公安局和文物局的人去吧。
但是自己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跟着梅雪茗进去了。
进去之后,梅雪茗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朱子固,说有盗墓者在她拍下来的地盘上盗墓,这很是合自己的意思,若梅雪茗不说,自己也会找机会大声说出来的。但是,效果却意想不到地糟糕,梅雪茗的每一句话,都被朱子固轻描淡写地化解,梅雪茗的话反而变成了替土地庙庙会宣传的软语。最令人绝望的是,青铜觥上的铭文变了,变成了胶鬲。大家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家都认为梅雪茗和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这就跟娶媳妇一样,说好了新娘是林志玲,结果掀开新娘的红盖头,却是凤姐,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吗?
可就是这个梅雪茗,偏偏说她是文保会的人。
是吗?
怎么都觉得不像。
倒像是和朱子固唱双簧的搭档。
杜行呆呆地望着街对面。
对面的人越聚越多了,差不多有二三十人,松松散散地聚在对面的大门前。
人群中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人走来,跟站在排椅旁边的几个人打招呼,“……这边的汲古阁开业呢,咱过来捧捧场。”
“开业就开业呗,你们站在外面干嘛呢?”
“等人家十点整开业,还要等人……你们猜等谁?”
“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们哪里知道等谁呢。”
“等汲古阁的老板杨言……”
“汲古阁的老板不是霍宗明吗?杨言是谁呀?”
“霍宗明,呵呵,几个月前霍宗明就把汲古阁盘出去了,据说是过了两道手,才到了杨言的手上。现在的汲古阁姓杨了。杨言嫌琉璃厂地头小,施展不开拳脚,这才找了间大房子,搬出来想要大干一场。”
“好端端的,老霍干嘛要把汲古阁卖掉呢。”
“我说兄弟,你咋犯糊涂了,自古以来,有多少家古玩店能干得长久呢?别瞧古玩店跟别的店铺一样,日出开门,天黑打烊,那都是熬时间,熬得时间换机会。只要熬来了机会,赚了大钱,这古玩店就关门了,揣着钱改行,不想折腾就找个好地方养老。老早以前,古玩店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买卖,要是交了好运做成一笔大买卖,赚够了儿子孙子花销的钱,那就洗手不干了。现在也是这样,不过现在的交好运和以前的不一样了,以前交好运,大部分是捡漏了,现在撞大运,大部分是假货蒙对人了。不关门,难道等着人家来找麻烦不成。”
“也不全是这样。古玩店分三种,一种是真喜欢这个行业,不管赔还是赚,古玩店的门都会一直开下去,这样的古玩店并不少,琉璃厂里好多家呢;另外一种纯粹是为了赚钱,为了钱,什么东西都敢买,刚从博物馆里偷出来的东西敢买,你把乐山大佛的佛头请下来,他不但敢买,还敢卖到国外去,为了钱,什么东西都敢卖;第三种古玩店,介于这两者之间,是数量最多的古玩店,也是真心喜欢古玩,假货赝品也卖,但是有道德底线,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碰,知道做事不能太过分。其实,不止是古玩店,每个行业,都是这种情况,国内如此,国外更是如此……”
“可老霍怎么着也不该把这汲古阁卖给杨言这种人啊,杨言是什么来历,什么背景,什么底子谁不知道啊,千万别跟前年的白玉堂卖给了一个以前搞过传销,之后卖假药起家的人。那种人也混到了琉璃厂,那不是来祸害人嘛,唉……”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是说这汲古阁过了两道手吗,那就由不得老霍了。再说,古玩行当自古以来就是三教九流人掺杂的行当,经营古玩店的老板也都良莠不齐,有实在的,也有黑心的,多一个杨言不多,少一个杨言不少……
“不是开业吗,你们怎么都在外面等着?”
“是开业没错,可杨言还没来呢,亲戚朋友在这里支应着,说是杨言去请几位古玩鉴定专家来助兴。一会儿,专家们免费为大家鉴定古玩,评估价值,还能免费给大家的藏品写鉴定证书。大家都等着专家呢。”
几个人在杜行身后小声交谈着。
杜行还没有拿定主意,他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像钓鱼的人被拖下了水,但却看不到那条鱼。
忽然,杜行看到一个人,那人站在对面的人群外围,腋下夹着个锦盒,脸上贴着手机,不停地说话,边打电话边左顾右盼。
那……那不是唐正吗?
再仔细看过去,没错,是唐正。
刚才杜涌在电话里说,唐正会来。
果然来了。
杜行知道唐正这个人是在半年前。
那天,杜行独自一人驾着车,顺着公路漫无目地驶出了半个小时,路两边的山悄无声息地朝公路欺近了许多,路面也变得时陡时缓,婉转曲折。
行至一处丁字路口时,杜行放缓车速,驶入了旁边的这条岔路。这条小路径直通向了不远处的山顶。
几丝白云有气无力地从日头下匍匐着爬过,投下来的阴影还没来得及洒在田间干黄卷曲的庄稼叶梢上,就被炙热的阳光烤得不见了踪影。
还未到正午,却早已经不适合在山间游玩散心,连土路上的灰尘都静静地趴在路面上,懒得动弹。可灰尘却扬了起来,被杜行驾驶的慢慢滑过来的越野车惊了起来,聚集成一条土黄色的龙游浮在土路上,张牙舞爪地向越野车发泄着它的不满。
越野车越行越慢,拐了个弯,驶出小路,在路边的庄稼地里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路边的山坡上斜斜立着几棵老槐树。
杜行从车里走了下来,走到老槐树下,背靠着树干坐在了树荫里。
杜行知道自己需要放松。
等待了数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像是大赛前的夜晚,需要舒舒服服地泡个澡放松一下。
等待是牵挂,也是积蓄,是把一丝丝牵肠挂肚作茧般绕在心上等着释放的那一刻。
不止是杜行,每一位收藏者的心里都塞满了许许多多的等待。
譬如你看中一件商代后期的单柱爵,长流短尾,颈腹饰以龙纹,单柱顶端饰有囧纹,品相上乘。有心入手,开口询价,卖家要价七十万。你知道这价格肯定高得太离谱了,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地跟卖家砍价,卖家最后要价六十万,不肯松口了。没办法,你只好想方设法托朋友找关系,找到了卖家的二奶去说情,卖家给了面子,最后要价四十五万,再也不肯松口了。
你知道这价格还是很高。生活用的青铜爵只能算是青铜小件,而礼器所用的青铜爵在礼器中的地位排行是最低微的,虽然最近一两年价格有所上扬,但还不至于卖到这个价钱,十几、二十万还差不多,尚能勉强接受,谁让自己喜欢来着,可要四十五万就有点蒙人的意思了,这个卖家手杀得太狠。
这时候能做的,就是等待!尽量去等待。你又不是急着去参加汉文化主题晚宴,非要端着这个商代单柱爵去和豪饮红酒的宾客们干杯盟志;你也不是和珅转世,整天都在发愁如何才能把投胎时带来的钱折腾光。
等一段时间吧,说不定卖家碰多了钉子后价格就能落下来,说不定你能在另外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一件比这件爵品相做工更好,价格更低的青铜爵,说不定你到外地出差时朋友的朋友正想着把他收藏的一件青铜爵转手让出去,说不定……
很多人认为把自己中意的古玩或是艺术品买回家把玩欣赏,这就叫收藏。其实不然,收藏的定义远不止于此。
未学收藏,先学等待!
等待着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遇到让自己魂牵梦绕多年的古玩,漫不经心地用合理的价钱入手,心慌慌手颤颤还要扮出一副平静安稳的面容,留给卖家一个微笑。哪怕是等待了一生,都没能等到心神向往的古玩喊出合理的价格,那也没关系,在等待的时光中,这件古玩早已藏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只需闭上眼睛,它就会从心底跃出,活生生地浮现在你面前。
就像许多收藏家会将他们的藏品捐献给社会一样,难道是收藏家不喜欢这些藏品?还是这些藏品不值钱?还是收藏家在作秀?不,不是这些原因。捐献出来的私人藏品会被摆放在全国各地的博物馆里,可对于收藏家来说,这些藏品仍然藏在他们的心里,——如往日的等待。
就像杜行面前的这一脉山坡上屹立着的颗颗壮树,从一粒不起眼的小种子就开始了等待……杜行忽然看到对面山坡的顶端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恰好背对着自己,悠闲自在地趴在山坡顶的几丛酸枣枝里。好生奇怪,已是午时,大热的天气,下地干农活的人都不挑这个时辰,这个季节都是一大清早沾着露水和下午歇晌起来等日头发黄后才下地干活,正晌午下田间做农活,会中暑。
这两个人肯定不是耕作劳累后趴在地头休息的农民,杜行依稀看到那两个人的中间架着一个白色的单筒望远镜,距离太远,杜行有些看不清楚,不能确定那两个人中间架着的究竟是望远镜还是单反相机的超长焦镜头。也许这是两个摄影发烧友,正在用大炮打鸟,山坡下跳来跳去的鸟,或是其他什么野生动物都是他们捕捉的对象。他们也许已经在山坡上趴了一上午,静静地等待着,就是为了捕捉到一张能震撼人心的画面。
杜行从车里拿出一本书坐回到老槐树下,深呼吸几口,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细细翻看捧在手中的书。
等待的过程,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若是你等待着入手收藏一枚汉代铜镜,你肯定会刻意地去了解很多关于铜镜的知识。
杜行亦如此。杜行需要提高自己鉴定青铜器的知识。
收藏就是这样,你可以口若悬河地在朋友面前吹嘘自己的鉴定眼力有多高,你可以唬得住古玩商贩,甚至你可以蒙骗过所有人,但你永远骗不了自己。
你知道自己懂多少。
杜行捧在手中翻看的这本书名叫《鉴彝考心》,手抄本,软皮封生宣页,书中内容和封面上的鉴彝考心四个字全部为杜行的大伯杜承序亲笔所书。书中所载内容乃杜承序自年轻时开始学习鉴赏青铜器,一直到现在感悟积累出来的鉴定青铜器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