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心,这件青铜觥会妥善保管。”朱子固瞅了瞅门外,转头跟梅雪茗说道:“请坐,二位请坐……这件事情,怎么说呢……平心而论,你,我,他,我们三个人都有嫌疑,你可以怀疑我们的人去你拍下的安阳附近盗墓,我也可以怀疑你们两个人是文保会的。但是现在,外面的青铜觥上有火刻铭文,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你带来的青铜觥,现在变成了我洗脱嫌疑的证据,而你们俩,用什么证明你们不是文保会的人呢?”
梅雪茗不说话,皱着眉头看着杜行,离开会场来到后院,梅雪茗似乎一下子便明白了。
杜行也不说话,仰着头,望着窗外夜空。
“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事情我也不瞒二位,你们文保会派人来我们庙会,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像我们庙会也派人去了你们文保会一样。这就跟美国和俄国之间互派间谍一样,大家都知道这些事情,并且各国的公民都能理解并且支持这种行为。这都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潜规则,没必要遮遮挡挡羞羞答答的,谁玩得好,谁玩得妙,谁就更能博得纳税人的支持。
“现在,你们文保会派来的间谍被我们识破了。识破就识破了呗,不要觉得难为情,不要觉得下面子,没什么。
“正好我们想跟文保会交流一下,所以,麻烦捎句话回去,找个地方,约个时间,咱们两家坐下来,好好聊聊,别这样弄得跟仇人一样,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助或者满足你们的,都可以敞开来说嘛。”
朱子固看看梅雪茗,又看看杜行,又说道:“怎么样,你俩谁回去?总不能一起回去吧。”
梅雪茗坐在沙发上,摇头说到:“你什么意思,你还真的怀疑我是文保会的人?”
杜行也摇头说道:“我不是。”
朱子固笑了笑,转身倒了三杯水端了过来,自己端起一杯喝了几口,放下杯子,脸也放下了,变得冰冷异常,眼睛直直的瞪着二人,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俩,只能有一个人出去这个房间,直到文保会来人后,另一个才能离去。你俩自己商量吧。”
说完,朱子固转身走出了房间。
梅雪茗紧随其后冲到门前时,两个球童已经从外面反锁上了门。
梅雪茗大声喊叫,使劲拍门,抬脚踹门,搬起椅子来砸门,折腾了好长时间,门完好无损,也没人给她开门。
她累了,坐在沙发上,喘息着,望着杜行。
杜行也望着她。
俩人就这样四目相交地干坐着,过了很长时间后,梅雪茗问道:“你是文保会的人?”
杜行摇头。
俩人不说话了,谁也没看谁,静静地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子固推门走了进来,走到茶几前,端起自己的杯子,喝完了杯底的水。
“抱歉,得罪了,我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这样做……怎么样,二位想说什么吗?”
梅雪茗幽幽说道:“这件事情,跟杜行没关系,他只是个农民工,把他放了吧。这件事情由我承担。”
“你的意思是,你是文保会的人?”朱子固问道。
“我是个支付了你们一亿多将近两亿元的顾客,换做是你,也会保护你的权益。我承认自己行事有些莽撞,但是我可以为我的莽撞负责。”梅雪茗下巴朝杜行翘去,又说:“这件事情与他无关,让他走吧。”
朱子固笑呵呵地说:“我说过,你们两个只能走一个,只要从这个门出去,就算是答应了我的条件,把文保会的人请来,咱们好好谈谈。我不管你俩谁离开。七天,七天之内我要见到文保会的人。否则,别怪我心狠。”
朱子固把手里的杯子放回茶几,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转身又说:“你俩还可以商量一下,谁走,谁留,不管是谁走,最好是等天亮了,吃过早饭后再走,山西沁县的小米粥。”
朱子固微笑着走出房间。
房间的门闭上了。
过了许久,梅雪茗缓缓说道:“这都怪我,是我把事情搞成这样。我是说,我不该领你来这里。”
杜行抬头,看着她。
梅雪茗望着窗外,忽然起身,走到房间门口,关掉了灯光。
房间漆黑一片。
渐渐地,两人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了从窗户投进来的朦胧稀薄的月光。
梅雪茗踩着月光,坐回了沙发。
“这个房间里刚才就有月光,可惜,房间的灯比月光亮,所以我们看不到月光。”月光下,梅雪茗幽幽说道。
杜行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已至此,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文保会的人。”梅雪茗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知道,文保会很大,并且不像土地庙一样,需要土地庙的人审查考证几番后才能加入,恰恰相反,不管有钱没钱,不管有没有地位、学识,只要是喜欢中国文化,想要将中国文化发扬光大的人,就可以加入中华文化保护传扬基金会。刚才我问你是不是文保会的人,因为文保会很大,每天都有很多新人加入,相互之间不认识那很正常。”
“我是文保会的人,你也是吗?”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卖力气替人打工的,我只想赚钱,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别生大病,这辈子就知足了,什么中国文化不文化的,不关我的事。”杜行答道。
“月光。你就像月光,可以隐藏在明亮的灯光里,但却瞒不过黑暗。”梅雪茗注视着杜行,缓缓说道:“你在庄稼地里遇到了一伙盗墓,然后你就捡来了这件青铜觥。你自己认为这个故事说得过去吗?你自己相信吗?”
“我从那里路过,恰好捡到的。事情就是这样。”
“看来你被你自己编出来的故事蒙骗了。你可以走在小路上,凑巧遇到了盗墓者,这虽然凑巧,但合情合理,能说得过去。但是,你却不该说,四个盗墓者抬了两麻袋青铜器往山下走。显然,你并不了解盗墓的流程。你以为盗墓像在庄稼地里挖铁棍山药和马铃薯那样悠闲吗,把马铃薯从土里全部挖出来后,坐在田间歇一会儿,再集中起来运往家里?不,盗墓不是这样的,每从古墓里挖出来一件文物,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转移,这样,即便是正在盗墓的人被人发现了,转移走的文物也会安然无恙。从来不会有人傻乎乎的把古墓里的文物挖出来,一件件的摆放在地里,等收工后再一起搬运回去。你说呢?”
“……我只是路过,恰好捡了一个。”杜行答道。
“你不承认没关系,我只是提醒你,以后别再犯这样的错误。在工地上,你给我讲怎么得到青铜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在编故事。那时候,我并不想点破你的破绽,因为我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或是故事,至于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无所谓。
“我是文保会的人,我们致力于保护中华文化,反对土地庙的这种原始野蛮的肆意盗掘文物的行为。我今年加入了土地庙,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将土地庙的创办者小和尚绳之于法。但是,至今不知道小和尚是谁,这家高尔夫球场和赛马场的产业,都登记在朱子固的名下。朱子固的背景我们查验过很多次,他以前是一所大学历史系的讲师,喜欢国学和收藏,仅此而已。
“我们不能举报朱子固,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小和尚会找一个很隐秘的地方盖一座土地庙。所以我们想过很多方法让小和尚露面,就像今天这样,胡搅蛮缠的大闹一场,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被朱子固识破了。
“但是,我不后悔,我认识了你,你的出现让我明白,不仅仅是我们文保会想要调查土地庙,还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在注意着土地庙。你的真实身份肯定不是一个修剪草坪植种花木的花匠,你可能是公安局的,也可能是文物局的,或者,你是想从土地庙里得到些什么。让我猜一下……你拿了一件布满粉锈的青铜觥来,可能是对土地庙的观音露感兴趣。只有观音露,才能遏制坏锈的传染,而观音露的配方,只有小和尚知道……不管你来自哪里,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揪出小和尚。”
杜行摇摇头,正要开口申辩,梅雪茗又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我说的话跟电影电视剧里的剧情太雷同了。一个人被投入大狱,认识了志同道合的狱友,并且得到了狱友的帮助,俩人一起逃出大牢,这个人就跟狱友吐露了心底的秘密,而狱友却是卧底。现在,你肯定把我当作玩苦肉计套你话的那个狱友了。但是,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狗血的剧情,事情原本就是如此。
“我留下。你走吧。离开这里后,去文保会的办公室里,告诉他们,我被扣押在这里了。”
梅雪茗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杜行面前,伸手说道:“你手机给我。”
杜行不情愿地掏出手机,递出去:“我买的,好几百元呢。”
梅雪茗接过手机,摁着键盘,在手机上输入了联系人的电话和地址后,递给杜行:“还你。文保会的地址和电话在上面。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说完,梅雪茗走回沙发前,躺了上去,背对着杜行,蜷缩着身子,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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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没合眼,直到有人推着餐车进房间,杜行才觉得眼睛有点酸涩。冷水洗了把脸,食不知味地嚼完早餐后,杜行出了房间,跟着球童上了车,离开了高尔夫球场。
穿过市郊,快要到繁华闹市区时,车缓缓停下。
“您请在这里下车,请您别关手机。”
“为什么不能关手机?”杜行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朱经理让我转告您,请您别关手机。”说完,球童下了车,拉开了车后门。
杜行下了车,球童上了车,扬尘而去。
沿着街边来回踱了几步,杜行坐到了路边用废枕木做成的椅子上,望着前边的十字路口,犹豫着,要不要去湖门村找梁瑞秋。
再望望四周,不知道人群中有没有人在暗中窥视着自己。
要不要去湖门村去见梁瑞秋呢?
兜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本以为是朱子固的电话,掏出来一看,却是自己堂哥杜涌的来电……接通电话,听了几句,杜行朝前方望去,顺着前面的路直直地走,走不了多远,就是琉璃厂……电话里,杜涌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已经开始说道歉的话了。没等杜涌道歉的话说完,杜行便站起来,边朝着街上的出租车挥手,边挂掉了电话。
拦下出租车,朝北京西客站赶去,到了西客站,专拣人多的地方走,在人流中游了一圈,从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钻出来,又拦下一辆出租车,朝自己昨天停车的小区赶去。进了小区,从屋子里拿了钱出来付了打车钱,返回屋里换了身衣服,开车朝琉璃厂驶去,到了琉璃厂外,找了个停车场泊好车,出来沿着街紧走几步,拐进旁边的胡同里,顺着蛛网般的胡同穿行,不时回头看,确定没人跟来后,才从胡同里绕出来,绕到了琉璃厂外。
看看表上的时间,原来只需要顺着路朝前走,十几分钟就能到的琉璃厂,现在却绕了个大弯子,用了好几个小时。就像去找人办事,你就站在办公室外面,推开门就能见到你要找的人,但你还是离开,四处打探,找到一个跟办公室里的人关系不错的朋友,一起返回来。
为了把事情办成办好,绕再多的弯子也行。
杜行在街边的排椅上坐了下来,又看了看表上的时间。
时间快到了。
对面是高楼,楼下的门前摆着两排大花篮,几个人站在大厅前迎接陆续而来的客人。有的客人却不进楼内,聚在外面聊天,像是在等什么人。
高楼上飘着几个大气球,最大的气球飘得最低,气球下缀着一红色条幅,条幅上有“汲古阁开业大喜”几个字。
有几个从琉璃厂出来的人经过,驻足观望,小声议论。
“又有古玩店从琉璃厂搬出来了?”
“肯定是,瞧这名字就是古玩店的名字。”
“瞧人家这生意,做大了,琉璃厂都容不下了。”
“不懂了吧你们,知道为啥搬出来吗?”
“为啥……”
“古玩店搬进写字楼,私下拍卖古玩,现在流行这样搞。”
“为啥要私下拍卖呢,注册拍卖公司光明正大的拍卖不好吗?”
“注册拍卖公司,又是要求资质又是要求资本什么的,很麻烦,再说古玩店和拍卖公司是俩性质……”
几个人在杜行旁边嘀咕着。
杜行回头望了一眼。那几人见排椅上坐着的是个年轻人,便没了忌讳,兀自小声议论着。
杜行垂着肩,耷拉着脑袋,靠在椅子上,怔怔望着街对面,心乱如麻。
他觉得自己被人玩弄了。
那件青铜觥上的铭文,原本是个中字,那是自己亲手写的中字。那是春天,杨树刚准备抽芽的时候,折下来一截树枝,将树枝通体轻轻拧动一遍,轻轻一抽,滑溜溜的树枝就从树皮里抽了出来,树皮剪成手指般长短,一端捏扁,边捏,边用指甲刮去树皮外绿色的皮,只刮一厘米左右即可。然后,将刮过皮的一端含在嘴里,轻轻吹,就能吹出哨声。这是小孩子春天玩的玩具,两天后,树皮哨子变干,就不出声了,就会被扔掉。
自己的哨子却没扔掉,用剪刀修剪扁平的一端,剪得尖尖的,像是笔尖,把笔尖放进嘴里,含湿,探入盛着泥浆的陶盆中,蘸满泥浆,在陶制的模范上写下了这个中字,放在太阳下,晒干,再蘸着泥浆,在刚才晒干的中字上边。再写一遍,晒干,再写,如此反复,一遍一遍,一层一层,直至陶范上出现一个凸起的中字。当然,那个写在陶范上的中字,是反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