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种伪刻手法,在素面青铜器上最常见,最实用,屡试不爽。这三种伪刻手法既考验收藏者的眼力,也考验作伪师傅的功力。作伪的铭文如果被收藏者识破,作伪的师傅不仅赚不到钱,原有的素面青铜器也会有卖不出去的可能,甚至会有报废的风险。所以伪刻也分高低,做工精细的伪刻,几乎能以假乱真,收藏家也会经常打眼。
“但是,这三种伪刻手法却有致命伤,就是不能经过X光探伤测试。X光能清楚的显示出青铜器上任何一处修补刻过的痕迹,哪怕是很细微的无意撞伤。
“说这三种伪刻手法最常见,最实用,说的是在原本没有纹饰或铭文的素面青铜器上最常用的伪刻手法。还有一种伪刻,是直接铸造,青铜器是彻头彻底的假货,不管是翻砂铸造还是失蜡铸造,铭文和纹饰都直接铸造在伪造的青铜器上,这种伪刻,是所有伪造的青铜器里最常见的,这样的伪刻只要跟青铜器的年代,工艺,锈色,质地等等结合起来鉴定,其实很好鉴别,鉴定起来要比前面的三种容易得多。
“但是,最近几年,出现了一种新的伪刻方法,叫火刻。这种刻法和刀刻蚀刻一样,同样运用在素面青铜器上。这种刻法是用很小的高温高压火枪去融化青铜器的表面,一边融出纹饰和铭文来,一边用刻刀进行修整。这种伪刻方法的特点是,看不出有用刻刀刻划过的痕迹,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火刻能骗过X光探伤测试,X光对这种手法完全失效。这意味着,一件伪造的青铜器,走遍全世界各大考古机构,都能拿到真品鉴定书。
“而眼前的这件青铜觥,用的就是火刻。
“说实话,以前我只是听说过火刻,却从未见到过……或许也曾见过,但我把火刻铭文当作了真正的铭文。今天这算是正式见到了火刻,如果不是铭文里有这个东西……”
阿吉说着,走到旁边,把三脚架和摄像机搬了过来,近距离对准了青铜觥上的铭文,调焦,大屏幕上出现了胶鬲二字铭文的特写,虽然不是很清晰,但大家还是能看到,鬲字的凹陷处,树立着一个小铁片,那铁片像是一个人,双腿已经深深陷进了青铜器里,双手努力的挥舞着,想要从鬲字里爬出来。摄像机转了一圈,大家又看到,那铁片一面是红色,一面是银白色。摄像机又调焦,大家终于看到了,红色的一面上,印着“可乐”两个字。
众人一片哗然。
阿吉摇着头,叹着气,走到话筒旁继续说道:“对,你们没看错,这个小人是从可口可乐的易拉罐上剪下来的。在火刻铭文的时候,把小人的下半身埋进了铭文里。如果不是看到这个小人,我肯定会以为这件青铜器上的铭文没有丝毫问题……我现在只能说,如果不是这个可乐小人,我没有办法鉴定出火刻铭文,作为一名青铜鉴定师,我不够格……贝宁国土虽然没有中国大,但我们贝宁的鉴定师都要脸……我现在辞职,希望我把该学的东西学会了之后,庙会还能给我提供像现在这样薪酬丰厚的职位。”
阿吉说完,离开了话筒,收拾起刻刀和工具包,望了望朱子固,满脸沮丧,转身离开了会场。
“……这听上去像是个恶作剧。”朱子固耸了耸肩,笑着跟大家说道。
众人心知肚明,谁会舍得用一件青铜器来搞恶作剧,这太奢侈了,商纣王都舍不得。
“很遗憾,我们不能为您的这件青铜觥负责,但是我们替你的幽默叫好……”朱子固望着梅雪茗说道。
“……但是,你并不能证明这件青铜觥不是在安阳出土的。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现在青铜觥上的铭文是后来刻上去的,但是这件青铜觥还是真的,你并不能证明青铜觥不是出自安阳。”梅雪茗答道。
“好像目前是这样的……但您现在怎么证明这件青铜觥就出自安阳呢?”
“除了物证,我还有人证。”梅雪茗指了指杜行说道:“他亲眼所见,有人在安阳挖出来好几件青铜器,这件青铜觥只是其中的一件。”
“亲眼所见?”
“对,就在前不久……你跟他说说,怎么捡到这件青铜器的……嘿……”梅雪茗伸手拍了一下杜行。
正在发愣的杜行抬头看着梅雪茗。
“你跟大家说说,你是怎么捡到这件青铜器的。”
杜行站起来,重复了一遍自己怎么在庄稼地里遇见四个人,抬着两麻袋青铜器,麻袋怎么破掉的,青铜器怎么被埋到庄稼地里的。
听杜行讲完后,朱子固伸手扶了扶眼镜架,缓缓说道:“这么说来,这件青铜器你抱回去后,就一直没有动过?”
杜行点头,说没有动过,说抱回去后,就埋在自家后院的西红柿菜地里,前两天才挖出来拿到北京。
“这么说来,这件青铜器,是他卖给你的?”朱子固问梅雪茗。
“是……不是,我是从一家古玩店里换来的。”
“……青铜器不是他带到北京来的吗?怎么会跑到古玩店里呢?”
“他,他把青铜觥卖给了古玩店……然后我又从古玩店里买了回来……”梅雪茗觉得自己的话音小了很多,这话连自己听着都有点不相信了。
“我被你绕得有点迷糊了。我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朱子固笑了笑,又说道:“这样,这件事情我们不如先放一放,我让人把青铜觥送回您的房间里,等过几天,咱们泡壶好茶,再闲聊,行吧。”
“不行,现在就要讲清楚。”梅雪茗立刻答道。
众人刚才听完杜行怎么得到这件青铜觥后,就有点开始替梅雪茗犯愁了。那杜行说,青铜觥是他从地里拣来的,这事儿不稀奇,奇怪的是,刚出土的青铜器上怎么会有后人伪刻的铭文呢?并且还是高温高压的高科技伪刻,这件事情搁谁都不会相信。
更离谱的是,梅雪茗居然把这件青铜器带到这里来跟人理论,这里是哪儿?这里是土地庙,能把这么多有钱人都聚集在一个高尔夫球场里的人,身份背景肯定异乎寻常,虽然大家都没亲眼见过小和尚,但私下里也都议论过,说不定这小和尚是不方便露面,毕竟,国内有这样实力的人,也没多少,掰着手指头数也漏不掉几个。
但人家这土地庙并没有庙大欺客,你说青铜器是安阳出土的,人家就陪着你折腾,给你剔锈鉴定,鉴定结果却是假铭文,人家还装糊涂,还装作不知道究竟咋回事儿,反过来倒着给你说软话,改天请你喝茶,这就是给你台阶下,本身你就不占理,也没真凭实据,弄到现在你还不肯住嘴,还在强辩说是安阳出土的,这也太有点不知好歹了。瞧这姑娘长得水灵清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笨脑子,怎么就这样倔呢?难道?难道这梅雪茗姑娘是故意来闹事的不成?
朱子固又笑着跟梅雪茗商量,别再揪扯这件青铜觥了。
梅雪茗却不答应,一口咬定这件青铜觥就是在安阳出土的,指着朱子固说别应付推搪,叫小和尚出来对话。
在场的众人见梅雪茗不但没闭口,反而有些变本加厉了,心知这件事情不简单,兴许这梅雪茗真的是来闹事的。众人精于人情世故,也不劝梅雪茗,也不理朱子固,就想躲在桌子后面看热闹。
唯独杨总的老婆还在替梅雪茗担心,偌大的会场,只有她和梅雪茗两个女人。她站起来走到梅雪茗身边,拉着梅雪茗的衣角,说,少说两句,有什么事儿以后不能再说吗。
梅雪茗没理她,黑漆漆的双眼依旧盯着朱子固。
这时,一名球童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走至朱子固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朱子固立刻沉不住气了,盯着梅雪茗说道:“刚才的鉴定结果大家都已经看见了,若你对此有异议,你完全可以邀请别的鉴定专家来鉴定,我们很欢迎。但是,恕我直言,像你现在这般自顾言他,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说你是来搅局的,我觉得一点都不为过。”
“鉴定结果你抛开不顾,你现在只是怀疑这件青铜觥是安阳出土的。”
“就像我怀疑你是文保会的一样。”
众人听到文保会,立刻唏嘘一片,有的人点头表示同意朱子固的说法,有的摇头,有的低头凝眉暗自琢磨,有的则一脸茫然,顾盼四周,全然不知文保会为何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梅雪茗答道。
朱子固低头,连续点击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了一组图片。
“去年你的父亲拍下安阳附近的乡村后,通知我们,你的哥哥是你父亲的代理人,有关这里的一切事务,都由你哥哥全权负责。从去年到现在,那乡村总共出土了有价值的文物一百一十件,其中,三级文物七十一件,二级文物三十五件,一级文物四件……”
屏幕上的照片开始一张张的变换,除了一幅被封装进真空保护膜的山水画,一套九件正在脱水处理的漆器,其余的都是些瓷器、铜器和玉器。
“你看到的这些文物我们都交给了你的哥哥,并且派专人定期为这批文物做保护和养护。直到上个月,你父亲通知我们,你哥哥由于工作繁忙,已无暇顾及这里,变更为你来负责这里的事务。你知道,每一个跟我们打交道的人,我们都需要了解他,了解他的宗教信仰,了解他加入过的组织,当然我们也了解过你,通过你的朋友、下属、合作伙伴,等等。直到我们确定你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带来的这位年轻人也是我们的朋友。”
朱子固伸手指向了杜行。
梅雪茗侧头望着杜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杜行。
杜行呆头呆脑地环望众人,满眼迷惘。
“我们允许并且欢迎大家邀请你们的亲人和朋友前来赶庙会,但是我们也说过,您一定要保证和您结伴而来的朋友是大家的朋友,而不是大家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文保会。”
朱子固望着杜行,笑了笑,问道:“是的,目前有实力能称之为敌人的,只有你们的文保会,你说对吗?”
杜行看了一眼梅雪茗,她也正在望着杜行,眼睛在询问。
杜行移开目光,望着大屏幕,不说话。
“前年是个好年成,我们的庙会成立于前年,三个月后,文保会就跟我们过不去了。文保会的全称是中华文化保护传扬基金会。创建者据说是两个老头,两个人住在一座四合院里,文保会的总部,也在这座四合院里。”
朱子固轻敲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组照片,车流激涌的大街不远处,一条悠长深邃的小巷子,提着菜回家的大妈和搭着白毛巾赤膊蹬三轮的三轮车夫中间,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合院,青砖发乌,白缝泛黄,院门紧闭。爬藤攀出院墙,横垂在小巷子上。
朱子固抬头望着梅雪茗,摇头说道:“我们很欣赏你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表现出来的勇气,但是,我们也替你不平,你被这个家伙利用了……你可以坐下来,喝口水,把青铜觥上的铭文忘记,当作咱们刚才没有剔出胶鬲这两个铭文,然后闭上眼睛,仔细想一下,你拍下的是安阳边的一个乡,而他恰好大白天的就在那里遇到了有人盗墓,麻袋恰好破了,他捡到青铜觥后,又恰好能让你知道这件事情,让你买到这件青铜觥。如果这一连串的恰好是真的,应该是什么样的概率?
“如果这家伙是文保会的人,知道你家拍下了安阳的一块地,便处心积虑地给你做了个局,用鞭子抽着你,让你来这里出头。这个概率,比刚才一连串恰好的概率多了多少?”
“你被这个家伙利用了……
“或者,这个家伙被你利用了。
“他或许是你花钱雇来的演员,或许是你的手下,你才是握着皮鞭的人。
“你才是文保会的人。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如果这件青铜觥上没有胶鬲两个字的铭文,如果不是文保会处处跟我们作对,我决计不敢这样胡乱猜测我们的朋友。
“我猜测你也好,你猜测我也罢,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现在,请你们二位移步,去我们的会议室里说话,大家是来逛庙会的,不是闲着没事来看人无休无止的争辩。”
朱子固说完,走了过来,走到梅雪茗和杜行面前,侧身微躬,伸手说了声请。
梅雪茗挑着眉毛说不去。
众人之中当即便有人说道:“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处理,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旁边有人跟着附和。
侧眼望去,见远处的人脸上都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梅雪茗咬了咬嘴唇,迈步朝会场外走去。
杜行见梅雪茗朝外走去,便急忙跟着梅雪茗走出了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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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会场,跟着朱子固来到后院的一间大客厅后,梅雪茗望望门外,见球童抬着那件青铜觥放在了院子里,用塑料膜将整个箱子裹了起来,里三圈外三圈的裹严实,又拿着喷壶开始在塑料膜上喷洒,喷了没几下,喷壶里便干了,便等着,等了一会儿,才有人抱着手提箱进来,打开箱子,取出观音瓶,往喷壶里倒了一点液体,观音瓶收回箱内离开院子,手执喷壶的人复又喷洒了几遍后,搬来院子里一个加湿器,将喷壶内的水注入加湿器,拧开了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