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多月,收藏家发现他的青铜方壶忽然生锈了,三天时间,青铜方壶表面的包浆全没了,全变成了铜锈。汉代的青铜器比起先秦时期的青铜器来,器的胎壁通常会薄很多,而方壶这类器具,胎壁本身就薄,再加上是汉代的,出土的,那个厚度大家自然明白,半个薄皮的厚度,其中有一多半是铜锈和包浆。
“收藏家不知道怎么回事,找了好几位行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最后没辙了,找人把铜锈给剔除掉了。剔除掉后没几天,铜锈又长出来了,再剔除,还长,像胡子一样,刮了还长。不到半年时间,那件青铜方壶的胎壁就烂穿了,九千元都卖不出去了。这是我所知道利用青铜器的坏锈去攻击别人泄恨最早的案例……”
朱子固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时地瞄着会场入口,两个球童站在入口处,眼巴巴望着会场外,很明显,朱子固等的人还没来,他还需要再说点什么来拖延时间,至少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在大家的面前回答梅雪茗。
“这位小姐,请您稍后片刻,等我们的鉴定师来了以后再跟您讨论这件青铜觥是不是河南安阳出土,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这对你我双方都公平。那么,现在是个很凑巧的机会,正好我可以讲一些有关青铜器坏锈的粗浅见解,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大家以后一定要注意,你家里的青铜器,不管是价值连城的重器,还是养心怡情的把玩小件,都不要轻易让人触摸,哪怕别人戴了五六层手套也不行。
“可能别人的指甲缝里藏有些许坏锈,不管这些坏锈是有意或是无意藏在别人指甲缝里的,都会对您的青铜器造成伤害。什么样的伤害呢?相当于一个闺中姑娘被毁容了,也能嫁得出去,但娘家会赔钱,需要很多嫁妆。除了不让别人直接接触到您的青铜器,还不能轻易地让别人走进您陈设有青铜器的房间,您可以想像一下,一个处心积虑想要看着您赔钱,看您笑话的人,他可能会从衣兜里捏出一撮坏锈,扔在您的房间角落里。而您的保姆跟您一样不会注意到藏在房间卫生死角的坏锈。
“也许有人会说,您的青铜器已经做过了防护处理,表面喷施过防护层。实话跟您说,没用!
“坏锈有好几种,大家现在看到的这种坏锈,是最坏的坏锈,叫毛粉锈。这种粉锈可以让周围已经做过防护处理的青铜器再次长出坏锈。那种坏锈就像是被恶魔召唤出来一样,从地子锈下面钻出来,顶破防护层。
“个人认为,这很像是中国儒家文化。
“几千年来,儒家文化一直在精心地改变,积淀。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儒家文化的行为道德规范系统。臣忠君,妻从夫,这是规范的规;贞节牌坊,状元牌坊,这是规范的范;规是强制性的,必须去遵循的,相当于法律。范就是完美化,尽力照着去做就是,相当于道德准范。
“这样的道德规范系统适用于任何年代的任何国家。
“比如说西方国家,法律,就是规范的规,宗教则是规范的范。比如说一些中东国家,宗教与法律都是规范的规。中国现在仍然沿用这一系统,但缺失了规范的范,或者说,现在的范完全相反,跟规对着干。再过几千年几万年,各国沿用的仍然是这一系统。规范的范很重要,上个世纪,老太太过马路经常被人扶,而现在,你想扶老太太过马路,还得计算一下自己信用卡里的钱够不够扶。
“人之初,性本善,也有说性本恶。其实,人是动物,人性有善亦有恶,处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下,人性恶的一面就像青铜器表面喷施了一层保护层一样,而这层保护层一旦遇到很严重的坏锈,就不起作用了。这里的这个坏锈我们可以随便理解,比如说贪污行受贿,学术作假,不正当竞争,封建保守,崇洋媚外,哈日哈韩,敷衍,冷漠等等,这些都是坏锈。对应一下保护层,保护层就是法律、道德底线。
“现在国内有很多人鄙夷儒家文化,认为儒家文化桎梏了国人的思想,致使中国没有西方国家发展得好。我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儒家文化的糟粕产生于皇权封建社会,西方国家在封建社会时期同样有糟粕,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现在不能跟大家探讨这个问题,这个话题很长,说起来很费时间,而我现在又跑题了,我只是想跟大家说青铜器……”
朱子固看到鉴定师走进了会场,便急忙收口,转头望着梅雪茗说道:“您说这件青铜觥是在安阳出土的,那么,我们的鉴定师可以看一下这件青铜觥吗?”
“当然可以。”梅雪茗答道。
朱子固点头,往旁边挪了几步,给鉴定师腾出位置来。
鉴定师快步走了过来。众人一阵惊讶,见那鉴定师是个黑人,面容精瘦,戴着顶印花小圆帽,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袍。那鉴定师围着玻璃罩绕了两圈,又蹲到地上仔细看了一遍青铜觥,站起来走到朱子固身旁,附在朱子固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朱子固走到话筒前,说:“光看外表,这件青铜觥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安阳出土的,因为外面的铜锈实在是太多太厚了。您能允许鉴定师剔除掉一部分铜锈,进一步鉴定吗?”
“随便你们怎么鉴定。”梅雪茗点头说道。
“如果要剔除表面的铜锈,我们需要把这件青铜觥移到专门的工作室,以免坏锈波及传染到其他的青铜器,刚才说过,会场周围的屋子里还有其他的青铜器。”
“不行,就在这里,就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搞清楚。”梅雪茗答道。
“这个……这个有点强人所难了……”
“你要是真的担心你们的青铜器被传染,完全可以把你们的青铜器都搬走移开,你们人手不够的话,我们可以帮忙……”梅雪茗望了望周围的人,接着说道:“我只是需要一个公正、透明的环境,在大家的见证下,你给我一个说法。我去年支付了你们一亿七千万,请你们给我一个说法。如果你不能做主,那么,请把小和尚找来,让小和尚和我对话。”
朱子固看看梅雪茗,再看看众人的眼神,沉默片刻后答道:“好吧,您跟大家一样,都是来逛庙会的朋友,为了朋友,我们情愿担负风险,就在这里剔除铜锈。”
朱子固说完,往后退了几步,吩咐旁边的球童把青铜觥上的玻璃罩移开,又让球童搬来一张小桌子,把话筒和电脑挪了过去。
鉴定师把工具包放在地上,打开,拿了两把筷子长短的刻刀出来,坐在球童搬上来的太师椅上,伏案开始剔除铜锈。
朱子固没有闲着,站在话筒前向众人说道:“顺便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鉴定师阿吉来自贝宁人民共和国,他的专长是铜器鉴定和修复。阿吉出生于青铜器雕刻世家,六岁便开始学习青铜雕刻,十八岁来到中国,这才正式接触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中国先秦时期的青铜器。已经在中国呆了整整十年,至今未婚,请大家帮阿吉留意一下,有合适的姑娘给牵个线说个媒……”
朱子固笑脸望着众人,心里紧张得要命,可嘴上却很轻松,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让众人尽量放松,缓解一下众人被梅雪茗激起来的不信任,甚至是对他抵触、敌对的情绪。
“贝宁人民共和国,大家听听这名字,一听就是咱们中国的兄弟国家,虽然现在国名改为贝宁共和国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叫旧名字。贝宁位于非洲,有着近千年的悠久的青铜文化。贝宁的青铜文化有别于中国的青铜文化,贝宁擅长在青铜器上雕刻,就是大家说的雕铜。而中国的青铜器却是先雕刻陶范,雕刻好后再铸造。可以说两个国家的青铜文化风格迥异,截然相反……
“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以年薪五十万美元请阿吉来青铜鉴定组坐班呢?这是因为,现代新仿的青铜器上的铭文,很多都是刀刻上去的,作伪者不去刻陶范,直接在青铜器上刻出铭文。阿吉对此很有经验。他有项绝技,闭上眼睛,把刻刀探入青铜器表面的纹饰内,刀刃滑过铭文凹槽,就知道青铜器上的铭文和纹饰是刻的还是铸造的。这全靠手感……”
朱子固说着话,旁边的球童也把摄像机对准了阿吉手里的刻刀,屏幕上出现了一双精瘦修长的手,指甲很长,拇指和食指之间握着一柄刻刀,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还夹着一柄刀头较为纤细些的刻刀。刀锋闪闪,两柄刻刀在青铜觥的鋬下交替翻飞,青铜觥表面的铜锈被刻刀划开,变成指甲盖大小的锈片,被刻刀挑起来,往上一抛,长长的指甲恰好伸过去接住锈片,轻轻滑到旁边的木匣子里,另一只手的指甲则抵着青铜器,整个剔锈过程只有刻刀和指甲接触青铜器,手指头上则落满了溅射起来的铜锈粉尘。
旁边的球童手握玻璃喷壶,不时地朝青铜觥周围喷施几下壶内的透明液体。整个会场里都充满了壶内喷出来的淡淡香气。
没过多长时间,屏幕上的双手停了下来,青铜觥的鋬下出现了两个铭文。
阿吉趴在青铜觥前,看着铭文,也不说话,也不再继续剔除铜锈,一动不动。
“这铭文是两个什么字?在坐的各位有没有认识的?”等了一会儿,见阿吉还在怔怔出神,朱子固便环望众人问道。
众人中有认识的,当即便有人站起来说道:“这两个字是胶鬲,可是,青铜器上这样铭刻人名,好像……”
“好像什么?”
“没什么。我只认得这两个字,胶鬲。”那人本来想说,青铜觥上的胶鬲这两个铭文,感觉很怪异,不像是金文常用的格式,可又一想,自己没必要得罪人,这里的人最好都别得罪。
“胶鬲……商纣王有四个大臣,比干、箕子、微子、胶鬲。是这个胶鬲吗?”
“对,就是这个胶鬲。”
“……”
众人都看着屏幕上的两个铭文,不说话了,会场里静悄悄的。在场的很多人虽然刚才不认识这两个字,但却知道胶鬲这个人。胶鬲原本是商纣王的大臣,后来与周武王结盟,终结了商朝。周武王得天下后,把胶鬲原来在山东的封地赐给了一个叫中的贵族,把湖北的孝感封给了胶鬲。这件事情在安州六器里的中方鼎里有铭刻记载。不过在中方鼎的铭文里,胶鬲的鬲字一直有争议,有的说鬲就是胶鬲,有的对此则保留看法。但不管怎样,现在众人看到屏幕上的胶鬲两个字,心里都明白,这件青铜器不管怎样,都不是在安阳出土的。
杜行的心里像开锅了一样,怎么会是这样?这件青铜觥上的铭文不是个中字吗?怎么会变成胶鬲两个字?可嘴里偏偏又不能说。这件青铜器从拿到会场中间,梅雪茗和大家都看着呢,通体布满了完整的铜锈,没有剔除过的痕迹,若开口说这件青铜觥上的铭文原来是个中字,那大家肯定会反问,你怎么知道是个中字?难道你长了双透视眼?
旁边的梅雪茗却还在仰着头看着会场中间的大屏幕,似乎对这两个字的铭文后边的含义一无所知。
鉴定师阿吉离开条案,走到朱子固身边,低头细语对朱子固说了些话。朱子固点了点头,随即望着梅雪茗说道:“我想,这是个误会。卖给您这件青铜觥的人可能信口开河,说是在安阳附近出土的,但是,这件青铜觥是后刻铭文……很抱歉。”
梅雪茗眉毛轻扬,站起来说道:“你胡说,这件青铜觥分明就是在安阳出土的,有人亲眼所见。”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请您冷静点,看看这上边的铭文,胶鬲,这两个字是刻上去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作品很高明,如果鉴定师不是有多年刻铜的经验,如果鉴定师只是一位文物鉴定师,那这件作品至少会成为国家一级文物……怎么说呢……来,你来解释一下。”朱子固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便朝旁边的鉴定师阿吉求救。
阿吉走到话筒前,晃着脑袋眯着眼睛朝众人环视几圈,直到看清站在前方不远处的梅雪茗后,用流利的中文说道:“青铜器上的伪刻铭文,大致分这么几种,一种是直接用刀子往上刻;一种是用腐蚀性很强的药剂蚀刻;一种是先用金属刀在青铜器表面刻出较浅的纹饰,再用药剂蚀刻。这是最常见的伪刻铭文或是纹饰的手法。收藏者,必须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识别这种手法,因为这种手法通常出现在原本没有纹饰或铭文的素面青铜器上,为了能卖高价钱才这样做。
“但是,这样的情况下,除了伪刻的铭文和纹饰是假的,青铜器通常还是真的。怎么形容呢……中国的超市里有种苹果,苹果上边会有‘福’‘禄’‘寿’等字样,那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怎么中国的苹果上还有汉字呢,中国的朋友们都捉弄我,说那些苹果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福星、禄星和寿星从天上扔下来让我们吃的。后来才知道,这种苹果其实是果园里的人用隔光纸剪了个福字或是寿字,贴在苹果上,阻挡光线后变出来的。我认为,这就跟青铜器上的伪刻一个道理。苹果是真的,青铜器也是真的,只不过苹果和青铜器上的字是人为加工出来的,苹果还能吃,里面的维生素也没有流失,青铜器也还保留着原来的价值。但是,苹果和青铜器的价格却要翻好几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