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斜阳渐落。
西边烧得通红的云彩逐渐冷却,变得昏黄,灰暗,黑青。如一团燃完的灰烬堆在天边。忽又从灰烬中崩跳出一粒火花,变成第一颗亮起的星星,嵌在夜空。
梅雪茗的车,停在了市郊的一个高尔夫球场的侧门外。
夜色渐浓,梅雪茗却戴着太阳帽和太阳镜下了车。打开后备箱,让杜行把装有青铜觥的木箱搬出来,递给迎上来泊车的球童车钥匙,又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土黄色的名片递给另外的球童。球童拿着名片快步朝大门旁的门卫室走去。透过门卫室的玻璃,依稀看到球童用名片划过桌子上的读卡器。
梅雪茗凑近杜行,小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仔细看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这里的球童,看其中有没有你在老家见到的那四个人。”
杜行点头答应。
不到五分钟,球童走出门卫室,朝旁边挥了挥手,一辆高尔夫球场专用的敞篷电动车从幽幽夜色里开了过来。
杜行望着球童,紧盯着球童双手捧着土黄名片交还给梅雪茗,梅雪茗接过名片,顺手放进了背包里后,杜行的目光才从名片又移向了球童。这里的球童跟别处的不一样。别家的高尔夫选球童,基本上都是选些眉目清秀,行事乖巧的男孩或是女孩,而这里的球童,却一律是彪形大汉,体格健硕,像是海军陆战队里的猛男。
梅雪茗和杜行坐上了电动车,两个球童抬起木箱放到电动车上后,开着电动车驶进高尔夫球场。
车轮碾压着刚修整过的草坪,绕过沙坑,穿过树林,来到一座小楼前。
说是小楼,其实并不小,占地至少也有十几亩,但这十几亩地藏在宽阔的高尔夫球场的树林后,自然显得很小。
小楼前边站着七八个球童,见电动车载着梅雪茗和杜行过来,便迎了过来。梅雪茗抬起胳膊肘捅了一下杜行,侧头示意杜行仔细辨认面前的球童,看里边有没有那四个人。杜行瞪着眼瞅了来来回回瞅了几遍,轻轻摇头。
一个球童走近二人,也不说话,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二人领进一间休息室,尾随在后的两个球童把装着青铜觥的木箱抬了进来,放在宽大的茶几旁后退了出去,领着她俩进来的那个球童,从茶几上拿起房间钥匙递给梅雪茗,问她是先休息一会儿呢还是现在就要去会场,若是想休息,就会在庙会快开始时过来通知……
梅雪茗看了一眼杜行,又环望屋子一圈,见屋子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沙发和床都异常地宽大,洗手间是玻璃隔断,站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卫生间里的大浴缸,便急忙跟球童说,现在就去会场。
球童便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前边带路,领着梅雪茗和杜行出了休息室,上了楼,进了会场。
会场里灯火通明。
会场很大,宽宽松松的摆着二三十张大圆桌,每张圆桌旁都坐着人,有的坐满了,有的没坐满。
球童领着二人来到一张坐着五个人的圆桌前,拉开椅子说了声请坐后悄然离去。
坐着的人也笑呵呵地打着招呼让二人坐下,梅雪茗微笑着跟桌子对面的五个人一一问好打过招呼后坐下,杜行也冲他们咧嘴笑了笑,点了点头,喉间含糊不清地哼哈几声,就算打过招呼了。
二人刚坐下,又有球童手托银盘走了过来,给二人面前的酒杯里斟了红酒,又将厚厚的菜单放在二人中间,问二人点什么。
梅雪茗没拿菜单,跟球童说,一小份水果沙拉,一份烤麦蕈,一杯茶。
球童写完梅雪茗点的菜,转头问杜行点什么。
杜行拿起菜单,翻了几页,见每道菜后面都没有标着价格,皱了皱眉头,瞧那神情,像是不知道该点什么合适。
梅雪茗正欲开口跟他说话,想要帮他点菜,杜行却忽然合上菜单,把菜单轻轻抛到对面,朝对面的五个人说道:“我不识字,谁能帮我叫点什么?”
对面的人先是愕然,随即哈哈大笑,其中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者笑呵呵地说:“这里的炭石獾肉很棒,保证你吃过一次就忘不掉,一直惦记着。”
杜行就呵呵笑,转头跟球童说,来一个。
对面又有人说,这里的神户牛肉也不错,可跟炭石獾肉比起来,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杜行连连点头,又跟球童说,来一个,两位大哥说的菜来一个。
球童写完点菜单,见对面的人没有继续再替杜行点菜,便收起菜单和红酒,转身离去。
对面一人笑嘻嘻的问杜行:“老弟,真的不识字?”
杜行一脸严肃,连连点头,
那人又笑了,拿起手边的一个干净的仿康熙官窑粉彩盘,反过来朝杜行递过来说:“这上边写的什么,认识吗?”
杜行接过盘子,反过来拿在手里细看,见盘子底足画有双圈,圈内写有大清康熙年制,便伸出手指,指着盘子上的字开始数:“一,二……六,有六个字,字外边还有圆圈……嗯,我知道了,盘子里的字是‘画圈圈诅咒你’,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字正好,还有圈圈……”
对面的人越发乐了,递给杜行盘子的那人伸出大拇指冲杜行说道:“兄弟,我没得罪你,你别诅咒我……”说着,那人又笑呵呵地把手伸向旁边介绍道:“这位是牛光柱,专门做隧道工程的……这位是赵科,著名的建筑家,摄影家,画家,对了,还是慈善家,捐过款,哈哈……这位祁自修老哥你以后可要多亲近亲近,咱国内著名的文物鉴赏家,还是教授,博士生导师,祁老的眼力那叫一个刁钻毒辣,任何仿品都逃不出祁老的法眼……这位是何家民,是个祸害,开了好几家化工厂,大家都叫他斑蝥,你别跟他客气,以后就直接管他叫斑蝥。鄙人许章,兄弟,大家交个朋友,以后多亲近,常走动。”
杜行站起来,欠身跟对面的人一一握手问好后,说:“小弟叫杜行,现在……搞绿化工程,以后还请各位多多提携。”
许章望着梅雪茗,向杜行问道:“这位是?”
梅雪茗微微笑了笑说:“我做点小生意糊口,不能跟各位相提并论,能跟各位共桌就餐,就是缘分。”
许章见梅雪茗软语推搪,不想自行介绍,便打了个哈哈,说了两句客套话后,跟杜行说道:“老弟,以前没见过你,是不是第一次来土地庙?”
“嗯,我第一次来。”
旁边的牛光柱说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土地庙,要不是祁老介绍,我还真不知道北京郊外有这么个福地。”
许章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晃着酒杯说道:“这里原来是片荒山野岭,山里有个小村子,村子里的人原本就不多,近些年,有的村民嫌这里偏僻贫瘠,陆陆续续搬出去了,有的出去打工了,打工赚钱了的,也想在外面买房子搬出去,留在村里的就都是些老弱病残了。后来,小和尚看中了这里的风水,要在这里建个高尔夫球场……”
“小和尚?”“小和尚?”静静坐在一旁的梅雪茗忽然问道,旁边的杜行也同时开口问道,俩人对视一眼,转头望着许章。
“嗯,小和尚,是个人的外号,不是真的和尚,也不知道这绰号怎么得来的,反正大家都这样叫他。这处高尔夫球场和旁边的赛马场、度假村,都是小和尚的,大家享用的这些美食美酒,都是他免费提供的。只是大家谁都没见过他……听说他买了这块地,给村民安置费补偿款后就开始拆迁。拆到村子南边,司机正开着装载机拆房子时,忽然就昏迷不醒了,送到医院后说是脑中风。然后就换了个司机爬上装载机继续拆房子,拆了还没半个钟头呢,这个司机也昏迷了,又送到医院,也是脑中风。
“工头就慌了,赶紧让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去休息,又赶紧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大工头,大工头和开发商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才找到小和尚。小和尚派了个人来了工地,那人到出事的地方转了一圈,看到村子南边有个庙,那庙不大,一人多高的砖墙上盖了几片瓦,墙上掏了个洞,洞里供着土地神,这才知道是个土地庙。那人就吩咐开发商杀猪宰羊,祭献烧香,许愿说要重新翻盖土地庙。
“这事情说也邪门,烧完香没几天,医院里的司机就好了,活蹦乱跳的,把医生都给吓了一大跳。包工头和开发商就不敢怠慢了,又不能挪地方,只能费细功夫设计,花大力气修建,最终把这座土地庙完美的融合隐藏在了高尔夫球场中。外人来了,在这里打几百洞挥几千杆也不知道这里有座土地庙。咱们现在吃饭的地方,就是土地庙的前院。”许章放下酒杯,手指扣着圆桌说道。
他身边的祁自修点了点头,接口说道:“每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就是到土地庙进香朝拜的日子,越早越好,若能奉上一炷头香,那可是个好兆头。有些地方的风俗甚至会二月初一彻夜不眠,守到子时刚过就进土地庙上香,放鞭炮,比守大年夜还隆重。像你们这些经常出门,在各地捞钱的人,最好去当地的土地庙里拜一拜。这事儿怎么说呢,你们做生意,讲究四通八达,不管是白道黑道,神仙鬼怪,都要路路畅通,到土地庙上香,科学也罢,迷信也罢,这都代表你的处世观念。”
“但是这土地庙,却是从夏朝就开始祭奠了。这还是有记载的,有证据的,若往上推,洪荒年代远古时期,人们也都在朝拜土地庙。北方的山区,祭天地鬼神,天地中的地,指的就是土地,南方水多的地区,除了祭拜天地外,还会拜河神、妈祖等水神。”
旁边相邻的一张桌子,一个脖子上挂了两个翡翠弥勒佛吊坠的中年女人转过头来,望着祁自修说道:“呦,这不是祁老嘛,又在糊弄别人是吧,哪儿来的神呀,现身出来让大家伙儿见识一下嘛。土地神?在哪里?在咱们脚底下?龙王?在海里啊,怎么不出来管管海盗呢?”
祁自修讪讪笑了笑,没接话。许章也握起刀叉,刮着盘子里的剩菜往嘴里塞。
众人一阵沉默。
那女人又问祁自修,神仙在哪里,现身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祁自修只好抬头,笑着脸跟那中年女人说:“龙王不能出来呀。他住在海底,习惯了海底的压力,离开海底他受不了。”
“……神仙有个屁压力。”那女人瞪了祁自修一眼,恶狠狠地说道。
“神仙怎么没压力了?这么多年了,天上没添过一个新神仙,庙里也没添过一尊新像,没渡过一个有慧根的人,眼看着大家就要不信他们了,他们还得保大家平安健康,保大家升官发财,依我看,这宇宙中,就数神仙的压力最大……”祁自修说着,就见身边的许章冲自己连使眼色,让他忍一忍,别再跟那女人说话,便生生的把话咽进了肚子,端起酒杯,笑着冲那女人举了举杯。
“胡诌八扯,懒得跟你说。”那女人唠叨了一句,转过了身去。
众人都朝祁自修笑了笑,像是在安慰他别跟那女人计较。旁边的梅雪茗却低着头,倚在椅子上,双手捧着手机,不停地按键盘,像是在写短信,根本没听到刚才祁自修和那女人的说话声。
球童端着菜走了过来,放在梅雪茗和杜行的面前。
许章看着杜行拿起刀叉开始吃饭后,转头问祁自修:“祁老,这青铜器到底该怎么鉴定呢?”
祁自修喝了口水,缓缓说道:“青铜器上的铜锈分为三层,由外至内依次为,锈土结合层、主体锈层和地子锈层。锈土结合层位于最外端,是直接与埋藏环境接触的锈层,看上去腐蚀得最为厉害,并且锈上经常会粘连夹杂着土屑、石灰屑、木炭屑等诸多杂屑,故称之为锈土结合层,也称表锈,因其表夹杂土木屑影响青铜器的美观,收藏者会坚决去掉这层表锈,而古玩商和倒腾土货的却坚决保留这层锈。
“锈土结合层下面,是主体锈层,这层锈是由晶亮的结晶锈构成,颜色通常为绿色和蓝色,这层锈也称为中锈、晶锈,如果最外端的锈土结合层被人为去掉将主体锈层完全露出来,那么这层露出来的主体锈层也随之被称为表锈。
“主体锈层之下是地子锈层,所谓地子锈层,就是紧紧贴附着青铜器的黑色或是褐色的氧化膜层,这层锈也叫地锈、古锈。有的青铜器可能没有锈土结合层,甚至没有主体锈层,但绝对不可能没有地子锈层。现在新铸的青铜器上的伪锈由于时间较短,通常只有一层浮锈,有的厚,有的薄,而不会有地子锈层,只要剥去这一层浮锈仔细观察青铜器上有没有地子锈层即可分辨出真伪。
“这是以前的鉴定手法,但是最近一些年,作伪者知道了你怎么去鉴定,知道你要去看地子锈,作伪的人就给你弄一层地子锈上去,所以,现在看地子锈也仅仅只供参考,而不能做为鉴定的主导……”
邻桌,刚才说话的那个中年女人旁边有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打断祁自修的话,插口说道:“你这些话想必每一位青铜器收藏者或是爱好者都知道,这话最初不知道出自谁的口中,到现在已经成了青铜器铜锈鉴别的常识了。你随便找几个收藏者,大家都能一字不差地给你背下来,比你背的流利多了。你还别不信,别说是专门收藏青铜器的,就连那些玩集邮的傻蛋们,估计都差不多能背下来。
但是这段话却是事后诸葛亮,是马后炮,对于我们这些收藏者来说,没啥实际用处。”(见注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