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茗和杜行也站在人群外静静地听着。
杜行往前挪了挪脚,不小心碰到了前边的一个胖男人。胖男人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扫了杜行几眼,立刻便把斜搭在肩上的背包拽到了胸前,转过身去双手搂着背包听馆长讲话。听了没几句,胖男人又转过头来看了杜行一眼,然后挤进人群,挤到正在讲话的馆长身后的展台旁边,悄悄地跟两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
顺着胖男人手指的方向,两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看到了杜行,俩人一左一右地从人群外绕了过来,来到杜行面前。
其中一个人对杜行说,这里全是外地的收藏者,组团来北京参观交流,让杜行先去其他地方参观。
杜行连连点头答应,耷拉着脑袋站到了一旁,离人群远远的。
梅雪茗本来还有些生气,这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怎么能这样呢。可又看到杜行乖乖地走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地不情愿,就觉得有点怪怪的。自己刚才说给他买衣服时,他说不要,他那大男人劲头十足,现在怎么变得跟个受惯气的小媳妇似的。难道这人只在女人面前像个男人,而在男人面前却像个女人?
梅雪茗寻思了片刻,总觉得这个杜行有点怪怪的。
梅雪茗走到杜行旁边,小声说:“你们任总交待过你,让你听我的话,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是不是?”
杜行点头答应着,似乎有些不情愿。
梅雪茗微微扬头,示意杜行跟着她走。走到拐角处,梅雪茗停下来,从挎包里拿出个小便笺本,又拿出笔来,在便笺上写着什么,不一会,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一页,撕下来递给杜行说:“快点,把这页上的内容都背下来。”
杜行拿着纸发愣,问干嘛要背下来。
“等一会儿,背给旁边的那群人听。”
“为什么要背给他们听呢?又不认识他们。”杜行看着手里的便笺,极不情愿地说道。
“快点背,别问为什么,小心你们任总扣光你的工资。”
杜行不说话了,低头看着手里的便笺,嘴里念念有词小声背诵着。
梅雪茗又握笔在便笺本上写字,写满一页就撕下来递给杜行,写了三页后才把便笺本和笔放回了背包里。
旁边那群人,每走到一件青铜器前,都要驻足停下来,听馆长讲解一番后,才继续缓慢地朝这边移动。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那群人就快要走到梅雪茗和杜行这边了。
“背下来了吗?”梅雪茗问杜行。
“……背下来了。”
“你去那边,站在人中间,大声背给他们听。记住,要大声,要有自信……不说要像央视的主持人那范,至少也要自然一些,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是刚刚才背会的。去吧。”
杜行手里攥着便笺,插进裤兜里,转身走到人群外,大喊一声:“各位,我有话要对各位说。”
聚成一堆的人群像很久都没见到阳光的向日葵似的,立刻转了过来。杜行走进人群,站在中间,站在瞪着眼睛迷惑不解看着他的馆长旁边,继续大声说道:“对收藏者来说,博物馆可谓是老师。馆内琳琅满目的文物就是收藏者的老师。但是,老师也有好有孬,良莠不齐。不是每一个老师都能把你们领入正道的。
“就说青铜器,刚才大家看到的这些青铜器,至少有六成以上是经过处理过的。比如说,青铜器表面的铜锈剔除后,会覆施一层氧化银做保护层,用来保护青铜器不再生锈,意思跟防锈漆差不多。在这层氧化银之外,又会用颜料涂施一些看上去很像铜锈的锈色,据说这样看上去古香古色,保持青铜器原来的面貌……殊不知,很多收藏者会被这样人为涂抹的锈色害惨。
“或许,你们已经是受害者,却全然不知……收藏者来博物馆参观,就是来学习的,是把博物馆的文物当作文物古玩鉴定的母本范本来学习的。在收藏者心目中,博物馆的文物就是鉴定的参照物。博物馆修复和保护文物这个自然是没话说,但是人为的做旧就不对了,这会让很多刚入门的收藏者误以为青铜器表面的锈迹原本就是这样。这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收藏者对文物的鉴别能力。不只是收藏者,对普通大众也是一样。
“普通人参观博物馆,纯粹是旅游观光,但也会看到这些做旧过的文物,这会在他们潜意识中植入一些信息,博物馆的文物就是这个样子。一旦他们日后有机会接触到古玩,留在他们脑海里的这些信息就会被他们回忆出来供他们参照……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情况……据我所知,博物馆里经常会展出一些文物的复制品,却不在这些复制品前面注明这件展品是复制品。对于收藏者来说,这无疑是最致命的……”
旁边的馆长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这不是来砸场子的嘛。你好歹也挑一个游客不多,馆长不在的时候来嘛,你唠叨几句,大家眼不见心不烦,过去就算了,你这样当着馆长的面,当着这么多收藏者的面让自己下不来台,成心的是不是……
馆长还没开口,旁边的工作人员已经冲进人群,一人搀着杜行的一条胳膊,往人群外拽。
杜行脚下趔趔趄趄,身子扭动挣扎,侧头朝人群外望去,见梅雪茗正望着自己,脸上漾着微笑,像是在看电影。
杜行就又挣扎着扭着胳膊,大声喊道:“你们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说真话……大家一定要小心博物馆,博物馆是仙女,也是婊子……”
俩工作人员好不容易盼到杜行说出了句脏话,便不再客气,嘴里呵斥着杜行,手上暗自加劲,连抬带拖的把杜行拽到博物馆门前,推在门外。
博物馆的刘馆长在人群中喊道:“你俩别这样……有不同意见也是可以讲出来供大家参考的嘛,我们很欢迎这样的疑问,有疑问才能有提高,有疑问咱们才会进步……”
杜行被推出了博物馆门外,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再回去把便笺上漏掉的话背诵完,看到梅雪茗款款朝门外走来,便坐在博物馆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梅雪茗出来。
旁边的俩工作人员可犯愁了,杜行若是硬要往里闯,那就好办了,这就算扰乱公共秩序了,能报警,也能亲自把杜行押到派出所里,还能把杜行请到办公室里谈谈,可现在杜行一屁股坐在大门外,总不能不让人家坐门外吧。可要让杜行就这样坐在门外,万一等会儿博物馆里的游客们出来后,他又开始扯着嗓门乱说一通,作为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就没权利再管人家了,人家都站在大街上了。
俩人正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时,梅雪茗出来了,微笑着朝杜行招了招手,杜行便从冰凉的石台阶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跟着梅雪茗走了。
离开博物馆,沿着大街缓缓步行了一段路后,梅雪茗看了看表,微笑着问旁边的杜行:“咱们该去哪里消磨时光呢?去喝下午茶行吗?现在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
杜行看着梅雪茗,不说话。
“……要不,去吃饭?我请你。”
杜行摇摇头,转身指着旁边一栋楼上的广告牌说:“我想去玩台球。”
梅雪茗抬头看了一眼,见那广告牌上写着斯诺克俱乐部,想了一会儿后才说道:“好的,我陪你玩。”
“你会玩?”
“谈不上会,刚学着玩……你呢,你是高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手,反正跟我玩的人,都输了。”
“这么厉害?我是不是该拜你为师呢?”
“不敢,不敢……不过你跟我玩几局,应该会学到点什么。”
“听上去你好像真的很厉害,经常玩吗?你平时……你平时的工作不是很忙吗?”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玩了。玩那种路边的野球桌,球桌野,练出来的球技也有点野,一般的高手都吃不消,都得乖乖缴枪投降。”
“是吗?”
俩人边说话,边上了路边楼上的台球俱乐部,开了个包房,玩了一局,杜行才知道,基本上梅雪茗压根就不会玩,连球杆都握不稳。
又玩了一局后,杜行说去趟洗手间,问摆球记分的球童洗手间在哪里,球童便领着杜行出了包房,走出过道,伸手指了指,告诉杜行洗手间的位置。杜行非要球童领着他去,球童只能答应,经过吧台时,杜行跟吧台的服务员借了笔和纸。走到洗手间门口,杜行又要球童跟他一起进去,球童脸都吓白了,急着说不。
杜行就笑了,笑着说,只是写点字给你看,一会儿你背下来,背给包房的那姑娘听就行了。说着,杜行又翻了翻兜,本来身上带着差不多六百元,除去博物馆的门票和包房的押金后,只剩下二百多,杜行把这二百多塞给球童,说,等会儿你跟那姑娘玩一局,玩的时候说给她听就行了。
球童接过钱,站在洗手间门外,等着杜行匆匆写了一页字递了过来,拿在手里看了一遍,长吁了一口气,说,这个很好背。
杜行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了?你看上去有点弱智,你是在跟一只小狼崽子玩递纸条的游戏吗?因为她是女的?还是你只是想把狼崽子赶跑,把大狼引来?……好吧,原谅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从洗手间回来包房,跟梅雪茗玩了一局台球,等着球童把球码好后,杜行把球杆放在球桌上,跟球童说道:“你来打一局,当一回教练,指点一下。”
没等梅雪茗说话,球童便握着球杆站在了球桌前,梅雪茗瞅了一眼杜行,见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喝水,只得作罢,等球童开了球,上前去打。
球童故意让球走位,方便梅雪茗击球,等到梅雪茗击球时,球童在旁边开始说,说击球应该是什么样的姿势,怎么样握杆,怎么样出杆,怎么样发力,怎么样瞄准等等。说着说着,球童瞄了一眼杜行,开始一本正经地跟梅雪茗说道:“台球是竞技运动,别看你我双方都温文尔雅像绅士一样打球,其实双方心里都想着赢。就跟下围棋下象棋一样,看上去俩人都彬彬有礼,其实棋局上早已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竞技运动很残酷,你不能输,只能赢。但这可不是你想赢就能赢的。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基本功,只要勤加练习,基本上每个人都能掌握,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对局势的判断和利用。一个高手,从开球到收球,时时刻刻都在审视球桌上的球形对谁比较有利,要怎么去处理,怎么去防守,怎么去进攻,才能把自己的优势最大化,才能克制对手,让对手变成自己的观众。而像你这样的新手,能进球就令你很兴奋,自然是全无章法可言。所以,若你要想玩,最好也找一个新手陪练,千万别跟高手玩,你被高手玩的团团转估计你还觉察不出来呢……”
梅雪茗听着这话,感觉有些怪怪的,总觉得话里有话,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吗?想了想后,梅雪茗微笑着,指着坐在旁边的杜行问球童:“你是说,我最好别跟他玩?他是高手?我会被他玩得团团转?”
球童来回晃着头解释:“不……我是说……我说的不是您说的那意思……”
梅雪茗笑了笑,看了看表,跟杜行说道:“咱们出去逛一会儿好吧。”
杜行点头,喝完杯底的水,起身跟着梅雪茗出了台球俱乐部,沿着大街,随着嘈杂的人流,随意闲逛。像两支漂浮在河面上的鱼标,静静地浮在人流中。
走了很远,又返回来,来到博物馆外的停车场里,开车朝市郊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