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尊佛像犹如天神一般伫立在佛殿之上,身上毒菇一样绚丽的色彩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将它们的眼神反衬地格外冷俊、严酷。佛殿外围坐成一圈的和尚口里大声呐喊着大悲咒,此时大门紧闭的佛堂仿佛已变成了一个审判所,审判者是那高高在上的四大金刚,被审判的,则是半跪在大殿中央的沈忏。
沈忏前面立着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不知为何,他的脸模糊不清,让人看不到他的相貌。
“沈忏,此举犹如只身前往十八层地狱,但放眼全天下,只有你一人能承此重任,你愿意吗?”
中年人说话底气很足,然而在屋外大悲咒的影响下却让人难以听清。
沈忏听的很清楚,他的回答简短有力。
“愿意。”
“为什么?”
“为正义。”
中年人很满意甚至很感动地望着沈忏点了点头,整个身体竟然渐渐变成了透明色,最后完全消失。
沈忏愣了下,终于意识到了他不过魂游在自己的梦境中,现实残酷的记忆便一涌而出,他方才坚定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毒,毒地像一把刀。
屋外的大悲咒也在这一刹那变成了来自地狱里的恶魔的呐喊,而那四大金刚的脑袋上也突然冒出了无数条毒蛇!
沈忏如同猎豹般狂吼一声,一跃而起,拔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宝刀,几个雀起,那四尊佛像的脑袋便落了下来,摔在了地上。紧接着,那几个脑袋忽然变了模样,变成了实实在在、血淋淋的人头,每个人头上都带着一顶六扇门的官帽。
沈忏双眼流出了一行血泪,望着地上的脑袋嘶声力竭地吼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逼我!”
忽然间,沈忏眼前的画面犹如支离破碎的铜镜,变成了无数的残片,这些残片又变成了粉末,随风逝去,消失不见。
沈忏终于睁开了眼,回到了现实。
眼前的景色不再是那个明晃晃的佛殿,而是一片阴风怒号,月黑沙恶的荒漠。
他背倚着一块早已风化的岩石,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还在回想方才的梦境。
如果说白日里的沙漠是地狱火海,那么夜里的沙漠则是极冬寒原。如果一支商队在夜幕渐临之时还未能找到庇护之处来躲避寒风,又无法生起篝火取暖驱虫,那么他们十有八九便要去见阎王爷了。
然而沈忏在这样的鬼天气下依旧是半身赤裸,也未生起一丝烟火,整个人却是精神饱满。实际上,自打他三岁起,便寒暑不侵,野兽毒虫也从不敢在他身边十步之内活动。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耳朵微微一动,忽然拔出自己腰间的刀,向十步外的沙地上掷去,竟恰好插中一只正要偷偷溜走的毒蝎。
他将那只毒蝎徒手抓了起来,只见那蝎子通体透黄,尾部乌黑,正是这片沙漠三毒之一亡灵蝎。沈忏并不认得这蝎子是什么,他也不在乎,居然一口将其活吞,然后若无其事的拍了拍手,走向了无垠的黑夜之中。
这世上有些人善于利用黑暗,有些人与黑暗生而为伴,而沈忏,他本身即是一种黑暗。
“我喜欢黑暗,黑暗是我的朋友。”
这是拾亡者小武平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小武年纪不过七八岁,却是浑善达克地区最精明的拾亡者之一。
天下职业有很多,有些职业靠嘴吃饭,有些靠天吃饭,而拾亡者则靠死神吃饭。
他们需要做的,就是盯上那些夜晚误入沙漠死亡地带的旅人和商队,预判他们行进路线,待到白日去“收拾”他们的尸体—当然不是大发善心安葬他们,而是扒掉他们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
所以他们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有人暴死的时候。这听起来很不人道,十分残酷,可是小武却不以为然。
“他们不死,我们就得死,难道不残酷吗?何况那些值钱的东西死神也带不走,不如给我们。”
现在太阳重新升起了,这正是小武收获的好时候。他昨夜盯上了一支误入乌兰察布沙地的商队,今早便在沙地的中心地带发现了商队的尸体。
正当他搜刮财物不亦乐乎之际,忽然一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像抓住一只小鸡一样提起了小武,对他沉声道:“小子,我上次警告过你,这个地盘是我的了,你不准再来这里拾亡,你找死吗?”
小武扭过头望着大汉满脸的胡茬,笑嘻嘻道:“扎大哥,咱们拾亡的都靠这片沙地活下去,不让我来这不等于要饿死弟弟我吗?”
那个叫扎大哥的哼了一声,道:“少说废话,老子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把你的双手砍下来,再跪下来喊三声爷爷,老子就放你走!”
小武两个圆圆的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转,一脸赔笑道:“扎大哥,你要是砍了我的手,我疼的都说不出话来,怎么跪下喊你爷爷?还是让我先跪下来喊完再砍也不迟。”
大汉听到之后竟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子也奈何不了他,便将他放了下来,小武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大汉得意道:“喊吧!”
小武愣愣地问:“喊什么?”
大汉怒道:“爷爷!”
大汉话音未落,小武忽然攥起一把沙子,往大汉的眼睛上撒去,大汉根本没料到他胆子如此之大,毫无防备地中了招,痛苦地捂起了双眼。
小武大笑道:“哎!好孙子!看爷爷的!”他说罢用头使劲向大汉顶去。
小武年纪小,再加个子也没长好,这一撞恰好顶到了大汉的裤裆,大汉这下便疼得“双管齐下”,扑通跪了下去,嘴里直骂爹娘。
小武看到一招得手后,也不恋战,转身就跑,边跑边咯咯大笑道:“好孙子,爷爷下次给你买奶豆腐吃!”
他之所以喊出奶豆腐,是因为他在三年前也就是五岁之际在拾尸时捡到过一块略微变质的奶豆腐,自打吃了那块豆腐后便觉得那是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从此之后经常将这三个字提在嘴上。
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小武跑的时候太得意忘形,竟不小心被一具尸体绊了一脚,圆圆的脑袋“咚”地一声磕到了旁边的石头上,登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想重新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汉从痛苦中恢复过来,提着一把大刀,向他气势汹汹走来,口里还不停念叨:“小兔崽子,爷爷今天就要砍了你的脑袋下酒喝!”。
可是小武的眼神中却没有一点点害怕,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点点的情绪,好像死这件事就像是早上洗脸一样正常、自然。看着大汉的大刀已经抡向了自己的脑袋,他心里才有了一点点感想—他真的很想尝一下新鲜的奶豆腐究竟是什么味道。
大刀最终没有砍到小武的脑袋上,甚至也没有砍到石头上,而是停在了半空中。
那个姓扎的大汉当然不会大发慈悲饶了小武,他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有另外一只强壮得让人胆战的手抓住了大汉的手腕,那个大汉顿时动弹不了半分。
那人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可是语气却很冰冷。
“杀孩童与妇女者,该死。”
大汉满脸惊恐,嘴上却很仍不饶人:“你小子他妈是谁,敢挡老子,找死吗?”
那人一字一句道:“记好我的名字,来世找我报仇。我叫沈忏。”
他说沈的时候,另外一只手已经扼住了大汉的脖子,说到忏的时候,大汉的脑袋便被活生生地扭了下来,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小武看到这血腥的场景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兴奋、激动无比,每一根血管都膨胀了起来!
他期待着与沈忏有眼神对视,然后介绍自己,可是沈忏杀完大汉连看都不看他,转身就走。
小武愣了下,脑袋忽然也不晕了,四肢又重新充满了力量,他大步追向沈忏,大声喊道:“大叔,不要走,求你教我武功吧!”
沈忏对他毫不理睬,步伐越走越大,小武不得不飞奔紧跟,眼看沈忏要往沙漠中最危险的地带走去,他不禁大喊:“大叔,再往前走会没命的!”
沈忏依旧没有反应,小武咬了咬牙,低声道:“小武,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拼了吧!”
就这样,一大一小慢慢地消失在了黄尘之中,渐渐地进入了乌兰察布沙地最危险的死亡暴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