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后郡的晚饭设置在靠近花园的空地上,可折叠的高大钢架支起来一个巨大的薄纱帐,四周摆满了荧光石。这些荧光石白天在太阳底下吸收光芒,晚上比蜡烛还亮,而且光线稳定柔和,木兰台的路沿和建筑都镶嵌了这种石头,夜晚水晶宫一般晶莹。
餐桌用的上等木材,旁边放着昂贵的波斯毯,每人桌上的饭菜丰盛而精致,盛放在细腻洁白的瓷器内。
齐夫人着四方花锦外衣。这种花锦在长安是按寸卖的,普通官宦人家的妇人也难能舍得裁剪一整件有拖尾的外罩。头上的头饰全部是纯金镶嵌,脖子里戴的是稀有的南珠,手上带一对和田玉的镯子,扣子用的上等红玛瑙。老年身体发福,需要两个丫鬟架着胳膊才能坐下来,露出鞋子的面料也是同样的方花锦。
这里的吃穿用度,如果放在长安一品大员的家里,有些地方也是违制的。楚浩平时不会留意这些,如今账目在燕西手里,她亲眼看到钱都花到那儿了,她要想个办法,以免造成严重后果。
齐夫人和燕西客气了两句,便找借口离席:“你父亲近几日病情严重,我去照看喝药,郡主慢用。”
燕西忙起身说:“侍奉公婆是做儿媳的本分,燕西随母亲去帮忙。”
“你父亲卧床衣面不整,见不得人。”
“一家人没有那些讲究,燕西是晚辈……”
“郡主一路舟车劳顿,还是留下好好吃饭,早些安歇。”齐夫人语调高了。
“如此,母亲请自便,我和官人要住到月底,咱们有时间说话。”燕西忙低头屈膝,目送齐夫人离开。
齐夫人没有说话,瞪了一眼楚浩便走走了。
楚浩说他的母亲极亲切,尤其见到儿媳,可到目前为止,燕西完全没有看到婆婆对她有任何亲切的话语和举动,更不要说对这位郡主的礼遇。可能家里公主、郡主司空见惯,多一个不过如此。
没有长辈,楚博立刻活跃起来,吃饭、喝酒、玩游戏、吹箫、跳舞,能有的热闹都玩一个遍。凉风习习,透过沙帐,带着阵阵花香,这才是家人应该团聚的夜晚。
回到房间,楚浩闷闷地跟燕西说:“天气不好,在河口也耽搁了时日,咱们住一两天就往广州赶吧。”
“官人之前不是说下月初一走吗?晚饭的时候我跟婆婆讲过了。”
楚浩知道母亲为什么瞪他了,他想了想,勉强道:“也好。”
“官人哪里不舒服吗?”
“酒喝多了,胃不太舒服。”
“醒酒汤备着了,我去拿。”
楚浩抓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燕西摸摸他的后背。
燕西知道,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不可能,便往自己身上引:“我想婆母和小溪的母亲感情深厚,对我一时难以接受。要不就是怪咱们把小溪交给新父和新母养,形同丢弃,她老人家心疼自己的孙女儿,给咱们些脸色,也是人之常情。官人替燕西受些埋怨,不必闷闷不乐。”
原来燕西这样想,楚浩心里忽然有了怨气。母亲就算抱怨他,竟然没有问问淳儿、念及小溪。他平时尽心尽力对待兄弟、对待长辈,到头来,竟然没有人来顾忌他的家庭。
淳嘉诺熙在辽东十几年,一直在靺鞨故地,常住山后郡,如今西去,母亲怎么没有问问她这个儿媳妇怎么死的、他这个儿子怎么挺过来的?
尽管怨气一闪而过,也足够在他心上划一刀深深的伤口。他活了三十多年,家对他来说就是父母的家,而此刻,他感觉他和燕西、小溪才是一家人,原来的这个家,是父母的家。
如果有这样的区分,心里倒舒服些了。他抱紧燕西,庆幸有她。
楚浩原本想第二天起个大早,赶在中午之前到靺鞨故地。因为要确认齐夫人的态度,他等到给齐人请早安,看母亲脸色。
齐夫人没有理他,倒也没有再撵他,看来昨天燕西的话起了作用。
早饭后,他带着燕西出了半圆洞,到对岸的叔叔家去请安。叔叔一直帮忙在作坊造纸、制瓷,岁数大了,体力跟不上,便请辞回家。
楚文穿粗布的农家衣服和楚兴带着几个下人正在田间干活,婶母王氏照看着三个孩子。
楚兴的媳妇儿是高句丽流民,脾气很顺遂的样子,在大门口打草绳,见到楚浩来,忙站起来行礼,把他们让进院子里。
院子分前后两进,很宽敞,房屋四四方方盖得很讲究。等楚浩他们进屋里,倒上茶,楚兴媳妇出门让婆子去叫楚文父子。
叔侄们见了,分外高兴。大热天,楚文亲自到厨灶前给楚浩做了羊腿肉,满头大汗,陪楚浩喝酒。
楚浩问:“山后郡每月可有送来供给?怎么叔叔还要下地干活。”
王氏刚要讲话,楚文抢先说:“叔叔一辈子干活习惯了,歇不下,也怕下人们操不到心,耽搁了庄稼。”
连燕西都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儿,楚浩当然也明白,看来以后要另外拨给叔叔些钱了。
他们在楚文家吃了午饭,楚浩把燕西送回半圆洞,然后从北岸出发去往靺鞨故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玛瑞娜和汪嫂做事再缜密,也逃不过皇宫内密集的耳目。
先太子妃住在大明宫,吃穿住行早就被严密监控,怀孕就算一天不被人知道,两天不被人知道,十个月还不为人所知,那还要那些耳目干什么。
太子弘薨逝四五年了,先太子妃就是生个双胞胎,武后顶多也是逮个现形,吓唬吓唬太子,想办法帮太子瞒着皇上,想办法给孩子个名分,落个人情。没想到玛瑞娜同情心泛滥,舍命把孩子送出了宫。
武后得到这个消息是真有点儿心疼玛瑞娜,怪不得她近来总是唯唯诺诺,失魂落魄的,除了那个李前瞻,居然还有短处。武后把先太子妃宫里的宫女和太监换了十几个,然后给了楚岳指令,让楚岳把这件事告诉太子。
楚岳悔不当初,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缺失了多年记忆,别说宫内内斗,就算明面上那些皇子、皇叔、妃子们之间什么关系,他都搞不清状况,不老老实实猫着装傻,还自作聪明,抓什么线报,反过来被人利用。
线报网中多一个人可能没太大动静,少一个人,某个环节就断了,即便楚岳去弥补过了,但是秘密带着惯性,有些时候绕不开他,出现停断就会混乱、震动,以至于牵动上层。
等楚岳到了太子贤面前,太子贤早就知道他被武后收编了。
太子听他说完哈哈大笑:“难道母后以为孤的能力不够,竟然这点消息都拿不到?”
“末将是从盖洛郡君那里知道的。”
“你和那个胡商女子又住在一块儿了?”
“盖洛郡君是末将的妻子,末将孩子的母亲。”
“说得好!”太子拍手道:“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你竟然来告发她?”
“……”楚岳语塞,他需要装傻,可他本身不傻,也装不像。
太子监国,政务缠身,虽然没有时间跟楚岳一个失忆的人计较,却对先王妃的背叛怀恨在心。裴氏瞒着他怀孕、生子,早晚是个祸害。他现在已经监国,此事若被武后抖落出来,他将在大臣面前威信扫地。裴氏必须除掉,以防后患。
天气越来越热,玛瑞娜由原来的不安、狂躁,慢慢平静,她开始花时间陪太平公主和亚瑟。
亚瑟三四岁,正是问为什么的时候,她耐心地一一解答。太平公主的女老师正在讲授《道德经》,玛瑞娜每天上午陪着公主认真听、用心记,公主有样学样,书读的很好。玛瑞娜情绪高的时候,陪她玩乐器、跳舞、唱歌,情绪低落的时候,公主叨叨两句,见玛瑞娜不理她,自己玩儿,也不去理新城郡主。
新城郡主到了适婚年龄,皇上病着,武后顾不上,她倒也毫无怨言,每日读书习字,任太平公主耍性子。玛瑞娜也认为她和薛绍般配,可新城郡主自己不温不火,旁边还有一个猴精一样的韦吉尔缠着薛绍。玛瑞娜诸事不顺,也就没有多管。
洛阳的作坊离住处远,玛瑞娜让杨卫州选人监管,自己不怎么去,图个清静。今日太平公主陪武后念经,玛瑞娜不用进宫。汪嫂让人把地面擦了两遍,胡榻上放上凉席,端上水井里沉了一宿的银耳莲子羹,等亚瑟下了早课,玛瑞娜制完样板,一起来享受清凉。
小厮来报,说宫里来人,要见郡君。汪嫂忙出去问了个明白,原来是太子妃传玛瑞娜进宫量制新衣,夏日没有人约成衣,汪嫂怕是事情泄露。去里间禀报,让玛瑞娜装病。
“躲不过,走吧。“玛瑞娜绷着脸说。
马车上,她拿着木尺盯着看,眼前却浮现去年初秋的场景。
那天,她给先太子妃定好衣样,出了门,一位嬷嬷又叫她回去,说太子妃改了领子的式样,让她还加原定的那串项链。
但凡改版,玛瑞娜没有不上心的,跟着嬷嬷到偏殿确认,里外多费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当她离开偏殿的时候,外面下着雨,乌云笼罩,犹如黑夜。
主仆打着伞,刚要下台阶,太子从后门冲出来,边背着身跟后面的人说话,把玛瑞娜撞下台阶。因为力道太大,玛瑞娜没有滚落,而是飞出去,掉落在下面的水池里。
汪嫂刚要喊出声,太子捂住了她的嘴。等他们下了台阶,把玛瑞娜捞上来,玛瑞娜的裙子上全是血,她微弱地抓住太子的衣领求道:“救救我,我肚子里的孩子。“
太子抱起她,就往外走,安慰她说:“不要怕,我去叫御医。“
旁边的人却一把拉住太子:“殿下,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太子挣脱开阻拦,不顾一切抱着玛瑞娜去了东宫,可惜孩子没能保住。
见玛瑞娜的眼泪流下来,汪嫂递上帕子:“少夫人,别哭,这就要到了。“
玛瑞娜穿着灰蓝色抹胸,灰蓝色纱裙,浓密的卷发简单用簪子挽了一个发髻在头顶,在太子妃华贵的妆容比较下,显得素净极了。
大家都明白此行的目的,太子妃客气的招待玛瑞娜进到内殿,没有多话就离开了。太子从里面走出来,玛瑞娜起身见礼。
太子没有看她,而是冲汪嫂和春燕说:“你们出去。“
等汪嫂出门,太子转到玛瑞娜的背后说:“你可知罪?“
玛瑞娜双腿跪下,没有说话。
太子叹了口气,转过来,竟然直接坐到地毯上,和玛瑞娜面对面:“那晚戴至德病危,母后派孤去探望,孤匆忙间撞了你,实属无心。“
“殿下?“玛瑞娜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疑问道。
“孤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孤能理解。可你抱走孤的孩子,是报复,还是想要那孩子?”
玛瑞娜不说话,太子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我多次在昆士牧场见到你,绝不会相信有着如此清纯眼睛的女人,能做出那种事来。只要你告诉孤,说不是你,孤绝不追究。”
玛瑞娜直视着太子的眼睛,说道:“是我。”
太子松开手,无奈道:“听说刚生出来,就被你带出去了。孩子还好吗?“
“很好。“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要害死裴氏。”
“她早就不想活了,生完之后一直在服毒,慢慢衰竭。“
太子忽然站起来,想去吩咐外面的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坐下,盯着玛瑞娜:“你是不是因为失了孩子离开李秀的,你不能再生了,怕他没有后,对吗?”
提到孩子和李前瞻,玛瑞娜的眼泪就忍不住。
“孤心里一直愧疚,觉得对不住你,可你……”
见玛瑞娜那样伤心,太子伸手去揽玛瑞娜的肩,玛瑞娜也不知道为什么,趴在太子的怀里哭起来。太子是当事人,没有谁能知道这件事,玛瑞娜难以自抑,哭得肝肠寸断。
太子想用袖子帮她擦眼泪,可袖子上绣的图案太硬,他把袖子翻过了,用里面的丝绸不管鼻涕、眼泪统统擦掉,一面轻声哄着她。
当玛瑞娜红肿着眼睛,抬起头,尴尬地重新跪坐起来。太子好失望,他想伸手,停在半空中,不敢碰她。
“殿下,告辞。”玛瑞娜起身离开。
太子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大门,无数情感在胸膛翻滚,觉得自己卑鄙而丑恶,他提醒自己不能被这种情绪击垮,他需要立刻召集近臣商议对策,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挪不动腿。
家奴赵道生从内室走出来,醋味浓重:“殿下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你,谁让你来这儿的,滚!”
“吆,果然被奴家说中了,殿下生什么气啊,她都从了,日后还不是随叫随到。”
太子站起来,气道:“你,来呀,把这个贱奴给我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殿下,奴家不敢了,奴家是……“
“出去!“
太子甩袖离开,留下赵道生受刑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