帼贞的父亲听说女婿和外孙被捻军抓去当兵的事之后,一家人大吃一惊,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灾祸,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张心正同老伴和两个儿子慌忙赶来,问究竟。惠珠的爹,张好古和三个儿子师祖、师尊和师贤,也叹息不已。事情明摆着,人已经走了,愁是愁不回来的,只能商量个妥善的办法,把家保护好。帼贞想把牲口卖掉,将土地租出去,婆媳俩在家闭门纺织,就等父子俩回来。只是惠珠才满十八岁,正是花季少年,如果他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误她一辈子吗?帼贞实在不忍心,便征求张好古的意见。
张好古满不在乎地说,亲家母,你别尽往坏处想,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哪一天,他爷俩就跑回来了,咱们全当他们出一趟远门,别再伤心了。他口头上这么说,但不知女儿有什么想法。心里直犯嘀咕,眼神老往女儿脸上瞟,想让女儿说句囫囵话。这毕竟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情,主意是她出的才能作数,大家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惠珠。
结了婚的惠珠,可不像当姑娘时的样子了,那时没说话先脸红,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现在她义无反顾地往好古面前一跪,严词凿凿地说:“爹,你老一辈子爱听戏,也不断地将戏文中的英雄豪士讲给我听,这些好人都是女儿的学习榜样。俗话说,嫁狗随狗走,嫁鸡随鸡飞,女孩子一辈子爱情要专一。沈郎是我最爱的好儿郎,虽然结婚不久,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活着是他的妻子,死后仍然是他的老婆,他即使永远回不来,我就永远守在家里,和我娘相依为命,替沈郎尽孝,为娘养老送终。我郎君不是一般的人物,他身材高大,力大无比,大吼一声,敌人就能吓破胆。他一出手,敌人不死,即伤,百儿八十的清兵,别想偎上他的边。由他保护着爹,保险安然无恙。他杀敌立功,是肯定的,提拔成军官,也不成问题。我估计不出五年,这位将军,就会保着爹衣锦还乡。好男儿志在四方,捻军给了他大显神威的好时机,我们不应该一筹莫展,要满怀信心地等待他们的好消息。
张好古一把拉起女儿,高兴地夸道,你不愧是我教养出来的好女儿。
帼贞喜出望外地将她揽在身边。张心正一家人听着她的慷慨陈词,满腹的忧愁,都飞到爪蛙国去了。他们没想到,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竟然有如此的远见卓识,有如此宽阔的胸怀,这孩子福大命大,将来一定能当一份好家,是大力的贤内助,是沈家的希望。张心正满面春风地逗了一句:“那咱们就恭候沈将军,荣归故里吧。”
大家哈哈大笑,客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帼贞摆摆手,小声提醒大家,大力能当官的话千万不能对外人说。官府里若知道了,就会信以为真,马上来抄家灭族。枪打出头鸟,他若当官出了名,回到家来,政府能饶过他吗?再说,太平天国势力那样强大,都被清军消灭了,捻军被清军赶得到处流窜,他们的灭亡也是指日可待的。所以,捻军的官是当不得的,他若是在清军里混个官当当,还是可以的。我们哪边的官都不当,就当农民长远,乱世之秋,还是不问政事的好。
大家听了她的这番高论,又是一,他们想,心眼子怎么都长在她娘俩身上了?这真是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古语了。
只要她婆媳俩想得开,他们还担什么心呢?张心正适时地提出理家方案,供大家讨论:第一,他常年住在这里,帮她们撑起门户;第二,寨北边的十几亩地和他家的地搭界,由他父子负责耕种,其余的土地租出去,两头牛驴不卖。
帼贞听了十分感动,她说,就知道爹娘和哥嫂一定会为她们操心的,有他们鼎力相助,她娘俩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
守诚告诉她们,不用怕,庄稼从种到收不用她们管,谁要上门找麻烦,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张好古爷四个见张家父子把事情都代管了,也就放心了。好古说,完全赞成张大叔的方案,如果需要我们帮助的时候,请及时地捎信去。
帼贞说,石姑父家里人多,地少,粮食年年不够吃的,就把寨西和寨南的那三十多亩地租给他种吧。别人一亩地春秋两茬收租粮,各一百多斤,咱春茬收他六十斤,秋茬收五十斤,灾年少收或免收。他们辛辛苦苦种一年,很不容易。
张好古捋着胡须说,亲家母真是菩萨心肠,像您这样可怜别人的人,现在很少见了,好人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的。
张心正说,周济别人,已成了她家的传统。所以,我要留下十几亩地种。寨里有谁家揭不开锅了,他俩一听说,就马上送些粮食去。石匠大嫂生孩子,买不起红糖,抓把秫挠子(脱了粒的高粱穗子)放锅里煮了两碗红水喝了,大冬天,小孩生下来没布包,娘俩受的那份罪没法说。帼贞两口赶紧提上几斤红糖和鸡蛋,挎上细米白面,拿上棉包棉被给她送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这样做心里才踏实。
惠珠告诉她爹,前二年因为救济灾民,大力吃不饱,连石磙也举不起来了。
张好古嗔怪道,净瞎吹,一个石磙少说也有一千斤重,他吃饱,也不可能抱得动,还能举起来?听你姥爷说的多实在,多感动人。为救济别人,自家挨饿,这话我信。财主家把粮食看成金豆子,他们逢灾年也放粮,可他们是放高利贷,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人比人气死人嘛!
惠珠对爹也不再多说了,让他慢慢了解吧。她把话题一转,矛头直指三个哥哥,问他们,我姥爷和舅舅这么大岁数了,为了撑起这个家,宁愿吃苦受罪,你们是不是因为惧内,不敢说个囫囵话?
张家三兄弟性格内向,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来的主。他们一听“惧内”二字,就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老大说,小妹,你可别冤枉好人,我们啥时候怕过老婆?你三个嫂子,一听说叔叔和妹夫被捻子拉走了,魂都吓掉了,她们叫我们告诉婶婶和妹妹,根据您的实际需要,要我们怎么帮,就怎么帮,决不含乎。
惠珠说,这还差不多,我不逼你们,你们就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了,是不是?
老三笑着补充说,我们天生的笨嘴鸭子,不会说话,会做事,也行嘛,看家护院,我三个轮班,农忙时不请自来。
老二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都听妹妹的指挥还不行吗?”
大家被兄妹四人逗笑了。
事情商定以后,帼贞婆媳俩下厨房里做饭去了。
张好古是个戏迷,爱听别人讲故事,这时候他便请张大叔讲沈家的故事。张大叔便饶有兴趣地把大力耍石磙,拔牛角,拔柏树的故事讲了起来。父子四人听了连连惊呼,说他是罗汉下凡,天生神力,确实不是常人所能比的,就是将军料,捻军的大官他是当定了,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千里马,咋能埋没在马厩里?他应该走出去闯一闯。
婆媳俩在客厅里摆开两张桌子,她们将酒菜摆好,男女各坐一张桌。等他们喝足了酒,她们又把热菜和热馒头端上来。
吃过饭,张好古让三个儿子回家,他留在这里过两天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