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开运父子被捻军裹走的消息后,本家爷们都为之叹息。多么好的四口之家被拆散了,撇下年轻的婆媳俩可怎么过呀,唉,真是祸福难料啊!
但是和开运一个曾祖父的开新和开堂兄弟二人,却高兴得跳圈。他们认为,他父子这一去,好比羊肉包子砸狗——有去无回了。即使回家来,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死定了。大力的媳妇当然耐不住寂寞,要改嫁了。开新是老大,他的儿子大前,就是帼贞大嫂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了。他这个一贫如洗、两口子伙穿一条裤子的穷光蛋,儿女们长到十几岁身上裹着烂布片片,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这时忽然要发一注大财了,要吃饱穿暖了,高兴得像腾云驾雾似的。
他弟弟开堂比他更高兴,他认为开运家的财产非他儿子大斌莫属了。因为开新只有大前一个儿子,大前若过继出去,谁来继承他呢?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轮到大斌继承了。他开堂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今天竟然交上这么好的运气,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叫捻军把他父子抓走,老天爷叫开新只生一个儿子,老天爷叫他生了三个儿子。为了报答老天爷的恩德,他两口子这两天不分昼夜地念阿弥,烧高香。
同是沈家人,为什么他弟兄们的心眼,跟人家的心眼差距这么大呢?善与恶的界限为什么如此分明呢?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的生活环境不同,世界观也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父亲是有名的二鬼子——大烟鬼和赌博鬼,几十亩红花淤地被他吸干,赌净,末了又要卖儿女,卖老婆。不甘其辱的老婆,一棒子将他敲死,夜里用箔卷上偷埋了。他们跟着这样的父母学会了贪婪与凶狠,学会了偷抢和掠夺。
当初二鬼子败坏完自己的家产,又想败坏开运家的财产,开运的父亲坚决不答应。二鬼子恼羞成怒,跟堂哥断绝了关系。他再坏,做老婆的也不该把他打死,这样的悍妇是得不到大伯哥照顾的。多年来他们两家一直没有来往,现在他们公然要继承开运家的财产,这真是痴人说梦,想入非非了。
开堂晚上去找开新商量着明天送大斌去开运家的事,开新一听这话,就急红眼了。按法定,你老二算是哪根葱?你儿子凭啥去继承?弟兄俩各说各的理,三说两说,动起手来,从家里打到街上,招来了全村人看热闹,两人打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人劝解。
本家二大爷气炸了,骂道,你们两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白天做梦,继承开运家的家产,夜里拼老本争夺继承权,真是不要脸。你们也不仔细想想,就大力那一身本事,谁能敌得过?他会保着他爹回来的。他们是捻军拉走的,不是自愿参军的,官府追究他们什么?即使他们回不来,大力的媳妇就是继承人。如果她改嫁走了,您大嫂要个娘家侄儿,不是她的继承人吗?在您爹活着的时候,就跟她家断绝了兄弟关系,您还发什么疯?真他娘的不知羞耻,都快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邻居都说这个老头子说得在理,大光腚,二光腚,简直是穷疯了,开运父子刚走,就要去夺家产,去害人。等着瞧吧,他大嫂的娘家哥不把他俩打成肉饼才怪来。
长辈的谩骂和邻居们的嘲笑,并没使他们的野心有丝毫的动摇,他们说,真理能填饱肚子吗?能当裤子穿吗?别他娘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老子明天照样送儿子,谁能把我怎么着?
次日天没亮,二光腚就领着大斌和大财去沈庄了。爷仨刚到开运家里,大光腚就领着大前赶到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没有发火,各打各的主意。两个人对大哥和侄儿不幸被抓走,表示莫大的同情和悲哀,对大嫂进行亲切安慰。大嫂对两个不速之客,也是倍加热情,把他们让到客厅里,请他们喝茶,吸烟。张姥爷陪着他们说话,惠珠进来跟他们见了礼。
二光腚怕大光腚抢了先,迫不及待地开了腔。大哥和大力是回不来了,天天打仗,打来杀去的,还有个好吗?他们即使能回来,朝廷已经下了圣旨,对当捻军的统统地杀掉,所以,他们是指望不上了。大嫂总得后继有人不是?所以,今天我就把大斌、大财带来了,你愿意要谁,就留谁,愿意都要了,我一百个乐意,大嫂你就……
没容他讲完,大光腚抢着说,老二说话不沾弦,大哥和侄儿出去遛一圈,就回来了,最多也不过二三年,你怎么咒着他们死呢?这是安的什么心?你干脆说,他们不在家,你爷仨来夺他们的家产得了,太卑鄙无耻了。
二光腚气得一蹦三尺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别提上裤子骂光腚的,装正经,在家你是跟我怎么争的?你说,他父子是死定了,大嫂应该要大前做儿子。你今天带大前来干什么?你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一举两得,办不到!
大光腚矢口否认,满腹委屈地说,大嫂,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对于他的行径,我坚决反对。昨晚他把我打得头破血流,你看看我头上还用布条包着来。现在他又倒打一耙,天底下竟有他这样不讲理的人。我就一个儿子,怎能过继给大嫂?除非大嫂相中大前了,我才能把他让给大嫂。
二光腚说,大嫂,你看看,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不是?
婆媳俩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父子俩胜利归来,一家人痛痛快快地聊叙离别之情,幸幸福福地享受天伦之乐,男耕女织创家业,孙子绕膝乐陶陶。没成想,这两只恶狼一心一意咒着他们父子死,而且还非死不可。她们越怕他们在外有闪失,天天烧香磕头,磕头烧香,求菩萨多多保佑。两个恶狼却巴着他们快快死。父子俩即使回不来,家产有惠珠继承,怎么能轮到他们头上?他们想把惠珠逼走吗?帼贞,越想越伤心,心里像刀绞似的难受。她哭了,哭得是那样的悲痛欲绝。惠珠心里更是难受,哭得肝肠寸断。
张姥爷拍案而起,骂道,你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女婿爷俩刚离开家两三天,您就来霸占家产。现有我外孙媳妇在家,您就死了这份心吧,快给我滚出去!我们没有您这门亲戚,永远也不愿意见到你们。
帼贞止住泪说,您父亲活着的时候,发誓跟我们一刀两断,两家已经断绝关系多年了,您来继承谁的财产?我丈夫和儿子一定会回来的,我儿媳妇已有身孕了,我长门不会绝后的,您……
没等她把话说完,惠珠忽然跑到门外呕吐起来。帼贞急忙端上茶水走过去,拍拍她的后背,对她说:“孩子,你有身孕了,我们有后了!”
帼贞对两个坏蛋说:“您看我儿媳妇这喜病害得有多厉害,怀的准是个大胖小子。”
惠珠对婆婆说,门口有来卖醋的,娘给我买二斤喝,我一回能喝一大碗。
两个坏蛋见惠珠真的怀孕了,像皮球似的从椅子上滚到地上,愣了半个时辰,一言没发。没戏了,这一回是真的没戏了,满怀希望而来,结果灰头灰脸的被撵出去,把脸面都丢净了。走吧,赖在这里还有啥意思?他们拉着孩子要走,孩子饿得走不动了,咋办呢?人家把我们都恨死了,还会给饭吃吗?走吧,走吧,有一点人味,也不能再在这里要饭吃啦。
这时帼贞端来一尖筐子热气腾腾的窝窝头和一盆热菜,把筷子递给他们,关切地说,孩子都饿了,吃饱好有劲走路。
三个小孩抓起窝窝头,狼吞虎咽起来,等他们吃饱了,帼贞把两大包衣裳和两袋粮食提到客厅里分给他们,笑嘻嘻地告诉他们:“等我孙子满月的时候,请你们来喝喜酒,吃红鸡蛋。”
大光腚和二光腚既羞愧,又感激,热泪夺眶而出,他们打着自己的脸说:“大嫂,我们不是人,是畜牲,你打我们,骂我们吧。”
三个小孩说:“大娘,有我们小孩穿的衣裳吗?我姐姐妹妹都光着腚,不能出门。”
帼贞回到堂屋里,拿了一匹花布,用剪子剪开,一家一半,他们高兴地说:“这一回可有衣裳穿了,还是大娘疼俺。”
把他们打发走了,帼贞把几个热馒头和一碗粉皮烩猪肉端来,让爹吃。老人问惠珠是真怀孕了,还是装给他们看的?
女儿说,媳妇真的怀上了,这病害得太及时了。俺娘俩商量着要犒劳他们一顿饭,给他们一些不穿的衣服,一家五十斤高梁,叫他们自己回味去吧。
老人吃过饭,高兴地对女儿说,我去告诉家里人,沈家有后了,叫他们也高兴高兴,再去个人告诉张好古,叫他一家人也欢乐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