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乌和与游让早早的便出了门。
清晨的阳光并不算多么刺眼。一缕缕不停变化着的金色透过层层浮云洒向大地,它们被贴近地面的晨雾淡化成了斑驳的光点,散落在树叶的罅隙与房屋的木檐之间。
空气干燥得令人心烦。
“昨晚有村民和家畜遇袭或失踪么?”仍然是一身黑衣的游让整理了整理他如杂草般的凌乱长发,对着旁边的猎人问道。
“没有,也可能只是我还不知道。”乌和缓缓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路过的鹅群将他逼到了一边。
二人正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前来回徘徊。那屋子右侧面满目疮痍的外墙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破坏得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前天遭灾的那户人家就是这里。村长已经让人将他们的尸体草草入棺了,但这屋子却一直没人来清理。”乌和顺着破墙的缺口望进了那血迹斑斑的里屋——从血迹的分布和浸透的程度便足够可以推断得出来,这里的主人到底曾遭受到了什么样恐怖的袭击。乌和闻见了一股夹着朽木味道的血腥味,满脸都写满了厌恶。猎人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呼了口气。他默不作声,只是轻轻一挥手,示意游让可以进去瞧瞧,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到些什么线索——他们暂时不打算再进入村后的山林,对于乌和来说,昨天一无所获,今天多半也是。而且昨晚那可怕的遭遇令他对于那里有些莫名的排斥。
乌和抬头发现一只漆黑的乌鸦竟躲在屋檐上扭摆着头盯着他们,尖刀一样的喙张张合合,嘎嘎地叫嚷着,像个行将就木还喋喋不休的病弱鳏夫。猎人朝着它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一家人全都死了么……”游让从断墙处跨进了屋子里,他灵敏的鼻子也早早就闻到了一股残留已久的鲜血变质后的味道,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对……有个娃娃才七岁。”
“真是个惨痛的意外。”
“是啊。”
“周遭有哪些比较凶猛的大型野兽出没?”
“人熊。但那还是三四年前才看见过一头。”
“不过一般的熊类也没办法摧毁木屋。”
“你的意思是?”
“恐怕袭击你们村子的并非是什么普通的野兽。”
“那……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敢断定,你们应付不过来,”黑衣青年用手扶着断墙的一角,面色凝重,“显而易见,这屋子外墙是足有近两尺宽的加厚的干柏木修筑的,能将它损坏得这么严重的生物,其拥有的力量绝对非比寻常。我觉得你们要做的并不是试图去找到它或者杀死它,而是祈祷它不会再来找你们,当然,这显然是不可能了,它吃掉了你们饲养的家畜,还背着三条人命甚至更多,你们肯定不会罢休,但可怕的是,主动权在它手上,它也不会罢休。它还潜伏在这周围,可能下一次袭击也是在某个晚上,但我觉得那东西没必要躲在夜色下,它完全可以直接冲进村子里来把你们这儿全部的人和牲畜杀个精光,也啃个精光,打你们个措手不及,没有人能拦住它……对,它绝无必要在白天躲着你们,除非——”
“除非什么?”猎人听得认真。
“除非它是夜行生物,白天在休眠或者无法出现。”
“就像昨天那只……那只暮妖?”
“对,就像她。若是那样的话,你恐怕都又得见识一头从未听说过的怪物了……不过,它应该可比昨天那‘姑娘’要吓人得多。”
“它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些山中的野兽吗?”
“不是,也不可能是,这不是你认知里任何一种生物能做到的。我说过了,世上还存在着很多人们未知的东西,要命的是,它们大多还都充满了恶意。”
“这世界真是……荒唐……”
“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游让漫不经心地在满是血迹的一片狼藉的破屋里来来回回走动,却没有放过错过任何一个角落。他在地板、桌椅甚至天花板上都发现了很多杂乱的爪印和牙印,仿佛无数锉刀刮过。青年人盘腿坐在了地上,双手比划着估量一张离他最近的椅子上的某条爪印:“从每条印子的间隔来看,那东西的手或爪并不大,说明体型应该也没多大。”
“那它是靠什么摧毁一堵墙的?”
“蛮力。”
————
将近午时,游让和乌和才从受害的那户人家的屋子里出来。他们并没什么特别的收获,但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也让二人不算白来。猎人随后带着这个外来的年轻人去见了年迈的村长。那顽固的老村长虽然似乎很乐意有谁这么在意自己村子的安危,却对一个身份神秘的外人没多大的信任。
鹤骨鸡肤的老人坐在咯吱作响的木椅上,打量着乌和旁边的游让。
“你是……打哪来的啊?”白须豁齿的老村长脸上布满了条条皱纹,像是旱地里根茎般的裂痕。他眼角下垂得厉害,说起话来也一眨一眨的。
“很远的地方。”黑衣青年语气平淡地回答道。
“哦……听乌和说,你愿意和他一起替我们去将那头怪物给找出来?”
“也许能给他一些帮助吧。你们光靠一位猎人的话,我并不觉得能对付得了那东西,甚至他可能因此白白葬送性命。明知那是头未知的怪物,就不应该鲁莽行事……”
“是啊……其实我们原本是准备组织一队人马到山里去和它拼了的,但无奈村里大多是妇孺,剩下的男丁要么已是年老体弱,要么有老有小……”
“山里?你们怎么这么就确定它藏在山里呢?”
“吃人的猛兽都是藏在山林里的——”
“未必吧。”
“那你觉得它会在哪?”
“也许就在这村子里也说不定。”
“不,如是那样的话,我们一定会发现它的。”
“我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
“你愿意替我们的安危着想,我先多谢你的好意,但你一个外人,没义务插手我们本地人的事——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倘若你因此出了什么闪失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过意不去的。”
“大可不必这么想。”
“你知道的,没人晓得那是头怎么样茹毛饮血的野兽……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它是把我们当作了随时都可以入口的食物,村民也好,家畜也好。它在暗处伺机而动……”
“伺机而动么?”
“它是想让我们陷入恐慌之中,绝对是这样……”
“依我看,它是把你们当作了猎物,而它是一个只为享乐而杀生的捕猎者,”游让转而突然看向了一旁的乌和,仿佛等待他的回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刚开始只将那些被啃得剩下骨头的猪羊尸体摆在你们面前,大概是一种警告,却带着戏弄般的恶意,你们理所当然的没有太当回事,它便开始攻击村民且方式就如同对之前的那些遭殃的猪羊一样,十分残暴。”
“你的意思是,它是在狩猎我们吗?”猎人面露不解之色。
“对,就像你狩猎山中那些动物一样,”青年一振黑衣,仿佛豁然开朗,“它吃掉了村民和家畜,并不是因为它饿了。即使被饥饿驱使的野兽,恐怕也并不会专挑有人烟的地方作怪。它连续数日在夜里袭击这村子,摧毁了房屋和栏圈,吃掉牲畜,甚至于说杀死村民,都只是为了满足某些更原始的欲望而进行的猎杀游戏,它是有意识的、有谋划的……那绝对是个可怕的东西。”
“你刚才说它可能还在这村子里?”村长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忽然一皱眉道。
“不会离得太远,它应该会紧紧地观看着猎物们的一举一动,它会很享受。”
“你为什么会如此了解?”
“没有为什么,我了解它们,对,我太了解这些东西了……”
游让注视着不再说话的老人,在几近敷衍般地打了声招呼后,跟着猎人离开了村长家。
毫无头绪的二人像无头苍蝇般乱转。这座小村庄已经被逛了个遍,最后他们在村子旁一块满是丛生的莠草和雏菊的空地上驻足停留。
这里地势平坦,地上一片顺眼的青绿,当中还夹杂着点点红黄,如夜幕上散落的异色的星。三五株难以再逢春的细矮枯树突兀地立着,树干和枝条上却已经缠满了一根根如长蛇虬曲的翠绿的藤蔓。天空中时不时有鸦雀成群结对地飞过。
游让打量着四周,似乎这儿风景倒算得是不错,视野也相对比较开阔。
二人伫立在空地上,眼前的整座村子一览无余。
起风了。
尘沙飞扬,落叶乱舞。
向北的微风带着些许不算恼人的凉意吹拂在猎人黝黑的脸上,他突然一仰头唉声叹气起来:“唉,这村子虽然并不大,没多少户人家,但这儿很美,美得令人心安,让人觉得温暖,从我小时候,我就是这么觉得的,现在依然是。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你从小就生活在这儿么?”游让看着乌和的眼睛,用像是闲聊般的语气问道。
“对。”猎人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乌和虽然并算不得多年迈,但那厚额上深深的抬头纹却如数条沟壑横陈,在他晃动脑袋时便格外明显。
“这里,是挺美的。”青年人环顾着四周被微风卷起的飘舞着的花瓣与落叶,抿着嘴也是安然一笑。
“这么美好的地方,没遭过战火,没挨过饥荒,为何却会被那种可怕的怪物盯上……”
“谁也不知道。”
“其实我真的已经分不清现在是处在现实中,还是噩梦里了。”
“赤裸裸的现实。”
“唔……”
“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去探索,便永远不会知晓它的奥秘,但可怕的是,某些你这辈子也不愿意见到的东西却会主动上门来找你。说它们是妖、是怪都无所谓,随你怎么称呼。世人所累的疾病和意外,远远不及它们野蛮、残暴。那些生物就是灾厄本身。老天爷创造它们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撕裂人间仅存的美好。邪恶永远都躲在暗处窥视着人类。”
“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猎人原本明媚的微笑转为了苦笑,他自问道,却也没期望得到谁的回答。
“太多太多。所以困住人类的,往往也就是愚昧和无知。”游让拂开了一片从空中掉落在他凌乱长发间的落叶,他的语气丝毫不像个符合他相貌的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嗯……真知灼见。”
“我真不敢相信……但……诶……即使你现在说某处坟地里爬出来了具死人尸体在到处晃悠,或者有长了翅膀的老虎在天上扑扑乱飞,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其实,我倒还真遇见过——”
“这……”
乌和仍然有太多疑问如鲠在喉,但他垂下了脑袋思忖半刻,在隐隐的不甘中又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他依旧是觉得,面前这个乞丐模样披头散发的青年人游让身上,环绕着一股难被探究的神秘感。
“你看见了么?”游让突然指了指天空。
“什么?”猎人问道。
“已经快黄昏了。夕阳和昨天一样惨淡无光,悬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
“是啊,又要到晚上了,时间可真快。”
“怪东西总爱这时候出来。”
“哦?”乌和不解地眨了眨眼。
“等着吧,”忽然之间,寒芒一闪,青年人将腰间的长剑从鞘中抽出了半截。游让的目光在剑刃上游走,他仿佛是面对着无数次生死与共的挚友般温和而亲切地说道,“只是,我与它都从未好好休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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