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胧的月色笼罩之下,这片山林似乎又回归到了一阵并非久违却也并不会久存的安宁之中。除了不远处几只半死不活的老猫头鹰那像是叫惨般的啼鸣回荡于林间外,再没什么会引人注意的动静……
“呼……”
刚才惊慌不已的猎人从一棵巨大的槐树旁走了出来。他翻找出一块火石点起了根随身携带的兽油蜡烛。那原本是用来驱散蚊虫的——它刚被点燃就散发出了一股连人也受不了的不知如何形容的恶臭。
微弱的橘红色火光在刺骨的晚风中摇曳着,勉强照亮了这片漆黑的树林。还引来了三五只觊觎着那丝光亮的飞蛾。
“到底……是发生什么了?”乌和心慌意乱。他高举着火烛,尽量让这可怜的烛光照得更远一些。
黑衣青年环顾四周,从地上拾起了两片枯干的落叶擦拭着长剑上的血污。随后将缠绕在少女尸体上的铁链收捡好。他恶狠狠地对着那没头的身体咒骂了两句,但没人听见。
“也许我们能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再细说。”夜晚骤降的低温使得青年人将身上的黑布长衣裹得紧紧的。他已经从刚才血雨腥风的厮杀中缓了过来,身上全是浸人的冷汗。
“出了这片林子……便能到我家所在的村子,”乌和轻手轻脚地端着蜡烛,慢慢向青年人走近,“并不很远。”
“也好。”黑衣青年点了点头。
“那……那具尸体需要掩埋了么?总不能让她就这么躺在那儿吧……”乌和伸着手指了指不远处横躺在草地的无首尸身,却不敢多瞟一眼滚到一旁的脑袋。
他见过用作装点大户人家的墙壁而被割下的虎头、狼头以及节日祭祀用的羊头。甚至在往常打猎时,都不知有多少的飞禽走兽经他那双猎人之手而身首异处。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新鲜落地的人的头颅,难免有些惧怕——如果那张牙舞爪的姑娘还算是“人”的话。
“到不了明天清晨,她就会被狼群或秃鹰啃得连骨头都不剩。那些畜牲的行径,你应该相当清楚吧——毕竟,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经常和它们打交道的,”青年人的目光停留在了乌和背后的箭袋和他那件由野兽皮毛做成的半遮背的披肩上,“你应该是个猎人?”
“是,是。”
猎人连点了两次头。
“箭法嘛……”黑衣青年抬起手摸了摸脸颊上那道已经开始结痂了的细长的箭疤,“也不错。”
乌和面露出一丝极不自然的尴尬之色。像嘴巴里含了块冰。
“走吧。”
黑衣青年紧跟着猎人,在那盏摇摇晃晃的烛光引导下,二人沿着盘山的蜿蜒小径走出了树林……
青年人站在远远的地方,便已经能靠着零零落落的灯火与模糊的月光望见那座山下的村庄。它坐落在山脚下一块相对宽阔而平坦的空地上。这村子实在小得可怜,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栋高矮不一的木屋瓦房在一圈断断续续排列着的木栅栏的包围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甚至有些屋子已经废弃了,只剩下几块摇摇欲坠的木头架子。再望远些,就又是一片颓隆的山坡一直延绵到最北边的某座深邃的山谷里,再无人烟……
显然,这里并没有多少户人家。
猎人的小屋隐藏在几片树荫的遮挡之中。
————
“所以,那姑娘……其实是种在夜幕降临时行为会变得疯狂,面目会变得狰狞的名叫‘暮妖’的嗜血生物?”
乌和极不自在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停调整着姿势,仿佛自己才是客人。
“是的,不是人。”青年人一边解释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屋内简陋的陈设可真对得起它破烂不堪的外墙和屋檐。「这里虽则寒酸,也总算是个在冷风呼啸的寒夜中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他想,「不错。」
“和老年人吓唬孩童的故事中那些山精野怪有关吗?我以前也听过不少类似的……不过始终只是故事而已。”
“也许不全是故事。”
“妖魔……鬼怪么,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我确实是亲眼看见那姑娘的脸是突然间就变得如此——”
“如此可怕吗?说实话,在我遇见过的诸多邪物之中,她已经算得上是相当的慈眉善目了。”
青年人压低了声音,接下了乌和的话。他装模作样地冷笑着,但没有恶意。他虽然是一副年轻的面孔,但那略显苍哑的嗓音总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饱经霜雪的过来人。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乌和从青年人刚才的身手已经猜出他并非凡士,而从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中,又添了一股比他那身长衣的黑更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一个普通人罢了,”青年人缓缓道,“至于名字嘛,你可以叫我游让。”
“乌和。”
猎人也十分坦然。接着,他沉着声一埋头:“不管怎样,多谢你救了我一命,还是在……还是在我向你射了一箭之后。我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我和那种生物独处的话会发生什么……”
“不必谢。你留手了,所以,是你救了你自己呢。”
“这……对了,你还是没说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恕我直言,你的那些话,真的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乌和羞愧难当,但仍然袒露着自己的不解,“这太……”
“我是做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我的话也不需要任何人接受。人们总是活在谎言和苦难之中,他们认为动乱和战争带来的死亡理所当然,却觉得饥荒和瘟疫是人们做了太多孽后上天降下的惩罚。囿于见闻的人类总是迷茫而顽固的,生老病死已经够难处理了,便没空去理会那些不切实际的存在,至少,在他们眼里不切实际。”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个世界还潜藏着许许多多在凡人眼里不存在的或只存在于传说故事的东西……不管你们相信与否,它们绝对是真实的存在。没有人能因为不愿意做噩梦便能避免噩梦的发生……”
二人沉默了许久。
乌和从炉灶上端来了一锅已经热了很久的气腾腾的羊肉汤。他给自己和面前的青年人游让各盛了满满的一碗。折腾这么久,他们还未吃过晚饭。
一股算不得很浓烈的肉香味飘散在四周。猎人举起筷子率先开动,游让随后也舒心一笑,抬手下著。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山上?”
游让囫囵地吞下了口中的两片薄得可怜的羊肉,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好奇地问道:“而且今天天气似乎并不太适合狩猎,还有那么浓密的雾气。”
“我并不是去打猎的,我是受村民们所托,去山里调查一些东西。”乌和也将碗放了下来,用衣袖擦了擦嘴。
“哦?”
“最近村子里发生了些奇怪又可怕的事情。”
“什么事情?”
“一些很不好的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听听。”
“还得从七天前说起,”乌和突然正襟危坐,语气认真了些许,“那天上午,村里有个老大爷照常早起进行农作时,在一块菜畦竟发现了两具被什么给啃得只剩下几块骨头架的羔羊尸体,还散发着无比难闻的恶臭……后来据说村里另一户人家正好走失了两只羊,这是个不小的损失,但他们认为只是某些野兽做的,比如山狼或者猎豹。这两只羊逃出了羊圈,遭遇到了它们。人们也无可奈何,加固了栅栏,修补了缺口,本以为事情就这么就过去了,结果那只是开始而已。后来的几天,村子里陆续有猪羊走丢,甚至于有些牲畜直接就死在了棚圈里——当然,栅栏已经是被给踩踏得不成样子了。它们死相都一个样,都被什么东西给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血淋淋的一副骨架,以及满天的蚊蝇。人们渐渐觉得并非是狼和豹这种小型野兽的所为,开始担心起来。有些村民认为那是头是更为可怕且更加残暴的野兽,但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毕竟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直到前晚,村西头有一户人家——他们家饲养的那些家畜倒是安然无事,但他们那一家三口人,就如同之前那些遭遇了袭击的猪羊一样,没一个活下来,昨天发现他们时,只剩下一面垮塌的屋墙和墙下三具的被啃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时,我们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你亲眼见过那三具尸体吗?”
“没……没有,是第二天村长告诉我的。”
“哦……所以他们才会委派你去山里看看?”
“对。村长认为无论那头野兽是什么,它已经是盯上我们村子了,晚上出来作恶,白天则会藏匿于林间。”
“但是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头穷凶极恶的猛兽,你就算遇到它了,又能怎么样?”
“也许是杀了它,也许是被它吃掉,我不知道。村里就我一个猎人,我应该去做。”
“没人和你一起?”
“没人敢去。如你所见,刚才在山里就遇到了我一个人,我那时已经准备回家了。”
“唔……”
“对了,倒是你为何徬晚会在那座山上,还在追赶一个……暮妖……”
“今天早些时候,我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岭上发现了她。他们在白天外貌虽说与常人无异,但我有办法辩认得出来。”
“原来如此……等等……那你说她会否和袭击我们村子的野兽有关?毕竟从你口中所说的,加上她刚才的样子和行为来看,干得出来那些可怕的事……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何物,却也没有头绪……莫非真的是那种东西?”
“不,不太可能。暮妖虽说会袭击人畜,甚至杀死他们,但不会把他们啃得精光。他们厌恶人类,厌恶一切,所以并不会将村民或其它牲畜当做一顿美餐大快朵颐。他们的爪和牙只是为了招来死亡而杀戮,况且,我不认为他们会破坏门墙闯到屋内杀人。袭击你们村庄的应该另有其物。”
“这样啊……”
“你明天也会继续去寻找它么?”
“明天也会。”
“那你倒是可以让我同你一路到处再去看看。我倒颇为好奇。”
“好啊,明日一早我们便可以一同——哈,你仿佛对这些人们避而远之的事情十分有兴致。”
“大概吧……”
二人再次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中。碗中的肉汤已经要凉了。
“乌和,你当了多久的猎人了?”游让突然望向一片挂满了野兽皮毛、犄角、蹄爪的墙,不禁咋舌。他刚刚才发现有这么一块地方。在一个猎人的家里,应当有这么一面琳琅满目的炫耀战利品的陈列墙。不过乌和家里的这面实在是太夸张了,大概这附近能见到的所有种类的飞禽走兽——它们身上的某部分,在这面墙上都拥有一席之地,他想。
“从我能举起弓箭那一刻便可以算起,到今天大概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猎人谈起这似乎很是骄傲,但是那眼神却莫名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