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死的……怎么可能由人来选……”
“我从未说过,我是人。”
“人……我……我不知道……但你……令我很不安……”
“这个世界的结构,恐怕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在你那凡夫俗子般浅薄的认知中,它是一个样子,而它真正的面目,又是另一个样子。”
“这……这样么……”
“千百年以来,人类流传的传说故事中,某些看似无法理解或极其荒谬的事物,虽然它们是那么的不可能,却确确实实是悄无声息的存在于凡人不易窥见的诡秘之处——通天的神祗,或是,害人的妖魔……以及万物的灵魂。”
“……怎么可能……”
“多么出乎意料,是么?但就像此刻,你已经彻彻底底的咽气了,你的灵魂却还能与我如此交谈,虽不至甚欢……呃嗯……但还有何不可能?”
“这太可怕了……你是……阴间的鬼差么……”
“阴间……死人的世界只有一片令谁也参不透的黑,无边无际的黑,除此,无它。”
“那……你是……前来接引的神使……”
“死人啊,即使你生前做尽好事善事,其实也无福地可去,何谈接引?”
“那你……又有何本事让我复生……”
“血契。”
“什么是……血契?”
“死人与不死之人间的约定。”
————
布满数道裂痕的天花板上不时有扑鼻的灰尘跌落。
似乎有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以及并不圆滑的轮毂转动声从楼顶上传来。倘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甚至还能听清街上路人交谈的内容。
游让这才从这些嘈杂的噪音中惊觉:原来这间屋子竟是以某种巧妙的方式修建在街市的地底下的,方才在闹市的街巷中绕来绕去,竟然是不知不觉绕到这种地方来了。
完美的藏身之所。
“此处,可甚是隐秘啊……难怪这么黑,原来见不得光……”
游让小声喃喃道,没让任何人听见。
他开始不在乎对方是何身份,也不关心这儿又到底是何地,只是单纯觉得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会颇为有趣。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一笑。
游让从那中年男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已心知肚明,不会有谁还能再到这里找他麻烦了。
即使这里看着是如此的怪异,还算让人可安心。
既来之,则安之。
“请谅解……我们不可暴露于人前,”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抚着扶手,相当严肃地看向游让,“至少,需尽量避免。”
“您刚才说的,‘清醒之人’是……”游让歪着个脑袋,“是何意思?”
“我们是抵抗组织。”
“抵抗什么?”
“妖魔。”
“‘妖魔’……”游让一惊,随后缓缓说道,“是指欺压百姓的那些官吏和士兵么?真是个惊悚的称呼,不过这股风气,恐怕很久之前便存在了吧——猇夺虽然是棱洲最繁华的城市,又位处边境,与南国接壤,在王家眼里,甚至比都城要紧,但纵观整个北峵,又没任何一个地方的治安与环境比这里更加混乱,更加阴暗……”
“不,那些人,那些恃强凌弱的兵吏,实在是太常见了,就像是天空上的乌鸦,草丛里的蛇蚁。他们的恣意妄为,与他们那些尸位素餐的上级和将军的纵容有关,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见惯不怪……其实,他们并没有熏天的权势,一个个类似走狗的亡命之徒,真可悲,但偏偏就有资格压平民百姓一头,而且他们手中正好永远都拿着伤人害命的刀剑,所以每个人都害怕他们……不过,这平常了,太平常了,唉,但没必要挑出来抱怨……”
“我不怀疑您对那些人的了解程度,”游让看着中年人身上的那套熟悉的制式铠甲,挠了挠脑袋,“阁下应该有个不愉快的过去。”
“是,但那不是最要紧的,”中年男人将头靠在石椅冰凉的靠背上,“我指的‘妖魔’,是字面意思。”
“何为字面意思……”游让更加觉得好奇,深深地呼了口气。
“这与猇夺城的某些掌权者有关。”
“愿闻其详。”
“猇夺……不,不只这里,应该是整个棱洲。那些摆弄手段透支着国力、继续装作竭忠尽智的模样、拆东墙补西墙地粉饰着而今不堪现状的权臣与王侯们——除开某几个昏庸无能的投机者与追名逐利的跳梁小丑以外,他们的其中一些看似隐于幕后默默操纵局势变迁之人,真实身份被刻意隐瞒,或者说……根本就没多少人知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些人,不是‘人’……”
“这太荒谬了,恕我不能理解阁下的意思。”
“你是猇夺城的本地人么?”
“算是。”
“那你肯定知道在十九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吧?”
听到此处,游让突然打了个哆嗦。
他的表情陡然间变得相当难看,掌心的冷汗不停的从指缝间浸出。
“嗯……你怎么了?”中年男人开始有些迫切的询问起来。
“无碍,阁下请继续说下去吧……”游让叹了口气,随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来,有些勉强。
“就是那场与涂罗城内战过后接踵而至的屠杀。”
“涂罗……”
“是的,那是如此儿戏的一场仗……涂罗城位处棱洲最北面,猇夺城位处棱洲最南面,虽百折千回,彼此利益也算相干,但各安一隅,倘若没人从中施加手段,不会有任何交战的理由……”
“继续说吧。”
“那场仗,是某些处心积虑的有心人策划的。”
“何以见得?”
“当年,那些涂罗士兵见人便杀,而当时猇夺的城主,包括他的扈从、亲眷,都是涂罗士兵以及战将第一选择攻杀的目标。那时候,他们有意避免和猇夺城的军队正面交锋,只是辗转于城外,一边以箭石佯攻,一边寻找斩猇夺城之首——也就是城主——最好的机会,而且他们很快便得逞了。那场针对性的屠杀,相当利索,不过虽然是这样,他们也没有放过平民百姓,唉……可是就战争而言,特别是连当时的先皇都未来得及知晓的荒唐的内战,最终的目的还是应该以抱着解决事端的态度去对待,不过那些不死不休的涂罗士兵受命直接攻杀城邦的统领者,这可谓是不顾接下来应发生的谈判与交涉。他们只为了杀戮,为了让猇夺城换个主人,毫不遮掩……理由就是那么简单,如此直接,如此血腥,令人措手不及……这本应该是最可怕又最愚蠢的方式,却就像一场戏剧般轻易,代价又这样惨重……听说,和当时的城主有关系的所有人,没一个活下来,他的密友,他远在乡野的谋士,他的妻女……全被杀害。如若细想,便能看出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其实,很多人都不愿意把那次的悲剧叫做‘战争’,那就是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杀戮……”
“是啊……”游让低着头,他原本清澈的眼睛仿佛被淤泥污染,变得让人看不透。对方口中简述的故事,似乎曾历历在目……
“那些受命屠城的兵将只是用之便弃的棋子。背后策划这场动乱之人,在当时那位老得连走路都困难的皇帝前来平乱之前,将罪责全部推给了那些恐怕他们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将军们,扣上了七八个罪名,将参与那场内战的涂罗将士,尽数剿戮,只为灭口,也算给皇帝一个交代。啧,好一个兔死狗烹。”
“为何那些涂罗将士会甘愿挑起战乱?现在看来,没有正当理由进攻边境友城,并斩杀其领主,无异于造反,这根本不言而喻,他们都疯了么……”
“谁说不是呢……那些涂罗人在被卸磨杀驴的那一刻以前,仍然坚信自己是在为国讨伐叛军——这便是那些人……不……那些妖魔蛊惑人心……甚至说,操纵人心的能力,简直可怕。”
“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怎么做?”
“我并不了解那些东西的最终目的,但在当时的城主死后的第三天,接任的新城主便顶替死去的城主上位了,猇夺就此换了血液,个中古怪,已是不必多言。也怪那时的皇帝已经年老体衰,无暇左右政事了啊……唉,但控制北峵边境的统治权,他们绝对是有什么野心的。”
“所以说,现在的猇夺城主,就是被那些所谓的妖魔控制的傀儡么?而你们这一群人的存在,是为了在暗中阻止他们的阴谋?”
“正是。”
“这些妖物不为人知的秘密已经藏了这么多年了么?”
“是啊,甚至于现在已经有太多人类被他们收买、利用,但那些人都只是图利而已,不知道其雇主的真实面目并非同类,他们隐藏得很好……我们这么多年来,调查他们的一举一动,牵制住他们使唤的爪牙,不过也无济于事,这一切就像是注定要发生的,无人可阻止……”
中年人正襟危坐地继续说着,语气中多了几分慨叹。他的言语中,没有对当年的动乱有一滴一点的添油加醋。
“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你们是怎么知道那些东西并非人类的?”游让的表情看着越来越严肃,他望着面前的中年人,右手不停地抚摸着剑柄,“既然他们能伪装成人类,我想你们应该也无法识破吧,而且他们都是些能藏在幕后操控战争的角色,怎会轻易抛头露面?”
中年人停下了欲将张开的嘴,从摇摇晃晃的石椅上忽然站起身来,指向了房间角落的一个看似与游让年龄相仿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看见他了么?”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这边正在交谈的二人
那个年轻人的目光令人忧虑。
游让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一抹失去了希望的黯淡,犹如被无垠的黑夜笼罩……
“他……”游让语气平和了些,“怎么了……”
“他叫小迁,他的父亲曾是棱洲的重要官员,常年往返于棱洲的这几座城邦之间,猇夺、涂罗、雁休等等,亲身处理一些关于粮草锱重以及兵卒调遣的事宜,”中年人看着那个叫小迁的年轻人,对方也在看着他,“所以,他的父亲在所难免的会经常接触那些权臣和背后的大人物。”
“那么,他的父亲就是妖……”游让面露惊愕之色。
“不,不是。他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撞见那些怪物的真身后,遭到报复,被生吞活剥,给那些怪物打了牙祭……”中年人不大情愿地朝着小迁点了点头,“那时,还是在他家中……那些妖魔——”
“不必再细说了,”游让看着已经面色变得苍白的小迁,打断了中年人,“那么你们呢,你们这些人呢?”
“我们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些流浪汉,或者无家可归的乞丐,他们全都是当年那场屠杀的受害者,或者有所关联之人,他们,需要有个容身之所,也需要有个……复仇的目标。而我,我以前在直属于那些大人物手下的牙隼营做事,我见过太多古怪的东西了,虽然那些士兵们并没有多少野心,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知的他们仍然是那些妖魔的帮凶,”中年人眼神中流过一丝哀苦,“所以我退出了。”
“好吧,”游让耸了耸肩,“言归正传,为何让我来这里听这么多。”
“你杀死了三个牙隼营的城卫兵,你不可能洗脱得掉罪名。阴差阳错的,我们也应该为伍。而且……我看你与那些士兵对抗时的身手,实在是令人惊叹,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比起那些欺压平民的官吏,有更可怕的东西存在在人间……”
“更可怕的东西……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有要事需处理。”
“何事,也许我们能给予你一些帮助,别看我们这么狼狈,其实……”
“不,你们帮不了的……等等,”游让突然昂起头看着天花板,想起了什么似的,“也许,也说不准……”
“那你算是同意了么?”
“那要看……你们具体有些什么计划。”
“先别再说这些了吧,”中年人严肃的表情变得随和的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鄙人名叫穆陷,尚不知阁下贵姓。”
“游。”
“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