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这……太荒谬了……”
“只需回答,愿意,或是不愿意。”
“我……我不知道……”
“愿意,你便能获得重生;不愿意,你便如尘埃般堕入飘渺虚空,再无轮回,亦或是积怨过重,变成作孽的东西,如猪狗般残存于人间……”
“我……”
“愿意,或是,不愿意。”
“我……真能超脱生死么……”
“真可悲,人类连死了也不能改掉聒噪的毛病。别再多言了!只需回答,愿意,或是,不愿意。我……不会再说第三次。”
“我……我……我愿意……”
“那,便成了。”
————
“您对我的姓氏,有何想说的么?”
游让索性向后一靠,倚在了背后的落满灰尘的墙上,他喉咙蠕动着,咽了咽口水。这里的空气实在是不好。
“没什么,可能是巧合,”穆陷怪怪地看着披头散发的游让,“当年的城主,也姓游。不过,这个姓,恐怕不常见吧……”
“游图。”
游让接下了话,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他,是我父亲。”
“什么!?他是你父亲……”
穆陷惊讶地瞪着个眼睛,甚至有些失态,“我依稀记得,游城主他膝下只得一女才对。嗯……早些年间,像是有一子,不过听说那孩子在出生后没几天也早夭而死了……”
“是,看样子阁下对我家父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游让缓缓地说着,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紧要的某人,但是任由谁也看得出,他是强忍着矛盾的情绪,硬装出来的,“我是养子。”
他抬起头,直直的面对着众人。
“养子……”中年人低着个头,开始费力地回忆,“我可……可未曾听闻游城主有一养子啊……等一下,你是从那场杀戮中活下来了么?留活口……这可不符合那些涂罗人的做派,那时候,他们连女人和婴童都不会放过的……”
那些站在或顿在房间角落的人,他们呆呆地看着游让,接着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但出于礼貌或是胆小,他们的声音小到几乎让人听不清。
穆陷将眼睛睁得更大,打量着游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已经这么多年了,你看着不过二十几岁,在当时,你大概还只是个三五岁的孩子吧?”
“我不知该如何同阁下讲……很多东西并非几句话能说得明白,有关那些年,有些事情远比现在看起来要复杂而令人费解得多,”关于这个话题,游让也开始面露难色,不知怎么回答才妥当,“只是您刚才这么一说,我才……唉……总之,我也许能做些什么。”
“这太惊人了,真是无法预料,你真的是上任城主的子嗣么?如果果真如此,即使并无血缘,怎么算,你只怕也是游家唯一的幸存者了,你的确应该做些什么。”穆陷仍然保持着吃惊的表情。
游让不慌不忙地扯开外套,将衣领拉下,露出了锁骨上方一块黝黑的皮肤。
“有此为证。”
一条缠绕在黄杨木上正吐着信子的黑蟒——以相当精湛的手艺用深墨浅纹在游让的颈部。
可谓栩栩如生。
这特别的家族文身便足以证明游让是何身份,又来自何族。
而这条瘆人的蟒蛇蛇眼是无瞳的,这按照游家的传统来说,就代表游让虽然是游家的人,却并非游氏真正的血脉。
清楚明了。
“这倒不必……”穆陷尴尬地看着那条盘在游让喉间的大蟒,他觉得很熟悉,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而且,恕我眼拙……这……”
“我之前因为某些原因……诶……以及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一直游迹于剑铜国以及西部,如今,也是才回到棱洲。”游让朝着穆陷摇了摇头,继续一字一句说着,“说实话,我之前可真不知道背后有这么多……这么多古怪,以及那些多吊诡的阴谋。”
许多年以后,关于曾经的那场令他铭心刻骨的屠杀,游让也听说过一些传闻,他试图去打探其中的一些秘密与内情,由于种种原因,却始终未能如愿,一直到他离开北峵,都仍然是带着一堆遗憾和愤怒,满怀悲怆的去到异乡。
“那么说到底,你此行,是为了回来寻仇的么?”穆陷抚着遍布伤痕的额头,愁眉苦脸地说,“不过,看你刚才这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应当之前并不知情,而且实在是已经这么多年了,现在……”
“不是,至少之前不是。但现在,我倒想弄清楚一些事情了,或许,能一举两得。”游让将腰间的剑拔出鞘来,又收了进去,“就目前来看,你们,哦不……应该是我们了,我们最终的敌人,或者说抵抗的对象,是一群干涉北峵政权还拥有着某些野心的危险生物?虽是这样说,倒是有些离奇。”
“是。”穆陷与游让对视着,若有所思,“但,你真的不怀疑我说的这些话么?有的时候,我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所以我才会说‘离奇’,但我并不怀疑。”
游让扭曲的面庞硬逼着,总算挤出了一个足以表达自己信任的和善笑容。
通常来讲,他处于这种陌生而诡异的环境之中时,不大情愿会这样别扭地笑。
“好吧……这要在一个普通人的眼里,怎么说都会有一些难以置信。”
“从来如此。”
穆陷就这么看着眼前的青年人,看着对方那坚定却又使人畏惧的眼神……那仿佛不像是人类的眼神……那迷离如湖中漩涡般的眼神……他刹那间,顿时明白,这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神秘莫测。
他的那些原本相当令人后怕而不安的言论,在游让如此淡然的模样面前,也像是变成根本不必提及的平常事了。
“你真的相信那些生物的存在?”男人一点头,双手交叉,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地看着游让,“那些妖魔鬼怪的……”
“哦?相信与否么……”游让又是一笑,这次,他笑得很坦然又熟练,“哈,通常来说,这个问题,都是由我去问别人……”
————
嗡——
一声嗡鸣撕破了原本异常安静的空气,令不怎么耐烦的牙隼团副官宛龙忽然警觉起来。
那是把剑出鞘的声音,而且是一把利剑。
大半生都在刀剑与血海间过活的宛龙对这种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悄悄地抚摸着佩剑冰凉的剑柄,另一只手朝着靠在腐朽木栏上及人高的长枪伸去。
宛龙一把拿起了枪杆,转过头去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个士兵正在擦拭手上的武器。
如此高度紧张的情况之下,风声鹤唳皆是电闪雷鸣。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面色相当之难看。
摆出一副恶狠狠表情的他宛龙与一群手下正守在猇夺城城门的暗处——他们只有一个目的,截杀徬晚时会来到此处的雁休城守城大将常南,这位将军原本是来这里与猇夺的领主商谈加固城防、联合军队等重要事宜的。至于为何猇夺城主会令手下要杀死前来商榷的同僚,这自然已经是任何一个精通权谋的人一眼便知的事情了。
“小心一些,”宛龙眯着眼睛说道,他低沉的沙哑声音不怒自威,“今天老子已经够烦了,等下可千万别出岔子。”
“大……大……大人……”一个战战兢兢的士卒胆怯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他手中的长枪差些没拿稳,“天色已经这么晚了……那雁休的将军,真的会按时来么?”
“你话怎么这么多?”
“我只是……”
“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不必称呼他为‘将军’。”
“还有就是……”
“还有什么?”
“今天……街头……”士兵欲言又止。
“那三个被平民做掉的蠢东西?”宛龙倒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你不用再提他们了,等忙完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处理的。”
“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宛龙举起长枪,突然向四周的手下吼道:“我们要把这次事件,伪造成是复仇的涂罗人干的,我给你们准备了涂罗人使用的匕首和弓箭。据我的了解,那个前来议事的常南为人过于偏执又不堪谋断,私底下就得罪了不少人——哪里的人都有,个个都巴不得他死。我们稍微谨慎一些,小心一些,尽量做到滴水不漏,别要让人看出破绽来,千万不能疏忽。我们不用也不能在城内动手,等着他们在商议完事宜之后,我们悄悄地跟着他们就是,出了猇夺城有十五里地时再见机行事,在那里,对于谁来说都方便一些。他们也许会在这里逗留一两日,我会一直跟着他们,但这几天,你们都一定要一直守在此处,直至他们现身。常南应该会带一些贴身的护卫,听说那些雁休的士卒善使刀斧,倒是有些勇武,不过我想都是一帮不足挂齿的莽夫罢了,我相信我们仍然能够利索而干净地处理这件事。你们听清楚没有!?”
宛龙将长枪立在地面,抬头望着城外荒漠夕阳下的烟霞,朦朦胧胧,虚无缥缈,就像是被打碎了的一块绛玉。
“明白!”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有些人看着却没什么底气。
“你们分成两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宛龙蹲在地上,环顾着四周的士兵,开始筹划起来,“我代领前队,先行掩护,同时转移他们的注意,后队紧接着掩杀过来。除此之外嘛……最好不要留活口,包括……包括那些不小心撞见的路人或商旅,无论是谁,无论是哪里人,都格杀勿论!”
“可是……”
“没有可是,也别问为什么。谁再他娘的废话一句试试?”宛龙大吼道,但把声音压得很低,“我手底下哪来这么多优柔寡断的废物?你们知道这次行动有多重要么?要是出了任何一点纰漏,我们一个也跑不了,全都要被清算。这是城主给我们的指示,你们千万不要给老子捅娄子,否则在他老人家和将军怪罪到我头上之前,我一定先把你们千刀万剐咯!”
城墙之外,黄沙已经被风卷得翻腾了起来,犹如海上的波涛一般。
一只队伍若隐若现的出现在沙尘之中,就像是偶尔会在此处得见的海市蜃楼般,但眯起眼睛仔细一看,他们确确实实的正在朝这座城的方向靠近,大概有二十个多个甲士,七八匹战马,拉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可能是用来装一些贵重物品的。
他们风尘仆仆的,大概已经奔波有数日了。
“大……人……”一个士兵拍了拍宛龙的肩膀,指向城外,“是那些人么?”
“应该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