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问,我是谁么?”
“你……你……我既已命丧黄泉……怎么可能还会听见有人说话……不……这应该是场梦吧……真是扭曲……”
“无命之人无梦可言,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莫要再猜疑什么。”
“那么……你到底是谁……”
“你,应该问问自己才是,难道不是你召唤我而来的么?你死了,但最后残留的那一抹意志,在呼唤,在叫喊……然后,在你的灵魂下落到无边无际的死界之前——也就是现在这一刻——你遇见了我。”
“怎么会……”
“你残留的怨念极其深重,心有不甘,孽火难平……你是抱憾横死的,被人斩杀,咽了气却无法瞑目,而且,你很怕死,你害怕与世长辞的落寞,你惊恐灵魂因此无依无靠……我说的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即使如此……这些和你……你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呼唤……什么叫喊……你难道是……”
“不必要胡思乱想,只需晓得,只有我才能让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只要你……”
“你,不想死?”
“是啊……”
“不想死,那便不用死。”
————
原本偏僻的南街头的人群越聚越多,变得喧哗起来。这种惹上了人命还与军队有关的是非,总是能吸引旁观者的目光。被常年欺压的他们已经积怨多时了。
游让意料之外的是,满大街上,除了形形色色的围观路人摆出的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以外,并没有前来缉拿他的军队,或者任何来找麻烦的家伙。
“我杀了你们这位矮个的头子——他有些欺人太甚了,”游让依旧持着剑,不紧不慢地面对着前面两个手无寸铁又不知所措的士兵说道,他的语气中满是不在乎,“还有两个爱出头的同僚,真是抱歉,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就此放过在下吧?”
“你……你……”
“你绝对要付出代价!”
“绝对!”
“你会因此被送上断头台!他们在砍下你的脑袋后,会拿去喂那些饿了好些天的野狗!”
那两个尚留得一口气呼嚎的兵卒争先恐后地叫喊着。不过再这么叫唤,他们现在也毫无底气,看着地上摆着的三具死相难看的尸体心惊肉跳,又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狠辣,杀人夺命如此举重若轻,心里便打起了颤。
他们喊得很大声,生怕没人听见,逼出了歇斯底里的气势,却没一个有胆量敢向前两步靠近游让。
他们也许想过一把捡起地上遗落的长枪,与面前这位模样邋遢却异常勇猛的青年人殊死一搏,但那些利器正生生的插在他们同伴的脸颊上,骨肉与钢铁死死镶在了一起,枪刃完成了它血淋淋的使命,可怖又血腥的场面令这两个士兵连朝那边看过去的勇气都被剥夺。
“这……都块半个时辰了,”游让夸张地一摇手,才惊觉自己的那件紫纹兽皮衣上都已经染上了几抹血迹,“棱洲那些位高权重的执法者和你们的将军呢?死了三个士兵,他们何曾如此不尽责?”
“你休要猖狂!”
“你他娘的会知道什么是血债血偿!”
“你……”
“其实,我可以再多欠一点债,”游让将剑举得与对方耳根平行,恶狠狠一咬牙,下颚发出了清脆了响声,“如果你们脑袋还敢伸过来半步远的话。”
那两个幸存的两个士卒顿时惊惶不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才好,竟然站不住脚,左摇右摆地转头便逃了去……
“年轻人,真是胆大啊。”
一位披着拖地大衣的中年人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他倒没费多大力,便踱步朝游让走去。这个看着五大三粗的健壮男人身躯相当之高大,绝非是个普通人,他比周围的所有人都要高出了一大截,就像是颗扎眼的独树极不合群地立在了一丛摇摇晃晃的芦苇丛中。
他抬头哈出一团白气,又向这位青年人轻轻一点头。在中年人俯身时,他的额头上露出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由利器留下的深色疤痕,看样子,这条伤疤已经在很多年前便已经跟着这个男人了。
这位高大的中年人向游让一步一步靠近,他身上隐隐约约能听见似有铁物碰撞在叮当作响。游让心中已有戒备,此人十有八九携带着武器,却未亮明,这便值得提防留意。
“阁下看着……虽然不像是和这些人一起的,”游让转头过去,淡淡地说着,倒有一丝戏谑,“不过,恕我仍然要怀疑,您是否就是来让我付出代价的?”
话未讲完,青年人驾轻就熟地转动剑锋,摆出了可一击便毙命的进攻姿态。其实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未向着人类举剑了。毕竟大多数情况下,游让的对手都不会是人类,这把雕纹长剑饮过的,便也没多少人血。如今朝着眼耳口鼻皆相似的同类拔剑,始终有些不习惯。
“呼,千万别误会,并不是这样,而且……你手上提着这么长的一把剑——它还没被你拿到手上时,你就已经杀掉三人了,更别说现在了,倘若我要找你麻烦,我都恐怕不是你的对手呢。”中年人很是谦虚,又带着对刚才一幕的些许惊叹,那适可而止的笑容也教人看不出有一丝不妥,但他轻描淡写却又刻意的几个字眼中隐隐藏匿着一股令人不敢轻易忽略的气魄,“所以,你现在能放下你那把漂亮的剑了吗?它看着可不一般,你应该用它指着更值得也更应该对付的人……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
“嚯,阁下是什么意思?”
“你先放下剑,我们可以好好说,没必要如此紧张。”
“我每次丢掉剑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游让佯装一笑,握住长剑的那两只蠢蠢欲动的手,却丝毫没有要收起武器的意思。
在不了解对方意图之前,他不会蠢到束手待毙。
“你是看见那两个人已经逃跑了吧?他们恐怕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如果你再不离开这里的话,巡城的部队可是真的会来找你算账的,届时,你可能会被百十个披坚执锐的士兵围困在一起,那才是你真正该恼火的,”中年人坦诚描述着再显而易见不过的后果,句句铿锵有力,“你就算身手再怎么好,反应再这么快,我相信还是没办法对抗一整支部队的。但我想说,你可以与我一同离开这里,便可无恙。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你现在无路可走了,律法里,杀死卫兵可是不赦的重罪,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你的。”
中年人自顾自地说着。游让看得明白,这么多围观的人,都只敢躲得远远的看热闹,战战兢兢地满足自己可能会惹祸上身的好奇心,只有这个中年男人言行如此无所顾忌,谈不上大摇大摆,但绝非普通人的行径。
后面的围观者都面面相觑地打量着这两人,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
“居然这么说……”突然,“呼”的一声,游让顺着风迅速挪步到了男人的面前,轻巧地抬起剑柄便挥舞起来。
他左右摆动着身姿,似舞出了一朵绽放的剑花,勾锋为蕊,摆刃为瓣,致命而华丽。
待他自己都觉得动作有些略显浮夸的时候,游让才倏地停了手,而映射着惨白银光的剑尖,正不偏不倚的对着中年人微皱的眉心。
这便是对对方的生命最直接的威胁。
但那个中年男人只是这么无所谓地看着,一动未动。他淡然得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望着距离自己双目只有半寸远的剑刃,他缓缓开了口:“身手真是不错,甚至……可谓精彩。”
“哈,”游让收起了剑,撇了撇脑袋,一抚蓬乱的长发,“怎么,阁下就真的不怕我下手?”
“怕,怎么不怕?但你应该没有想取我命吧,毕竟看你刚才杀那几个士兵的样子,你恐怕也并不习惯这些多余的动作。不过……你可真是个少见的战士啊,或者说,是件……武器。”
“武器?”
“猇夺城街头这些巡逻的士兵都穿着坚实的制式铁甲,却唯独未佩戴头盔或头甲。你的手段直击要害,干脆直接,精准利落……”
“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忽然,南边有阵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尘云飞扬……
附近较为警惕的几个人开始四处张望,随后又低着头窃窃私语。
游让偷听得大概的几句,便知道不远处有一大帮士兵正朝着自己这边飞速赶来。
那些士兵们喊着洪亮的口号,阵仗竟吓哭了三五个孩童。
人们一片哗然,作鸟兽散,谁都知道那些士兵是来算账的,再在这里逗留必定会有麻烦。
是非之地离得越远越好,对谁来说都一样。
“现在,还要犹豫么?”中年人朝游让相当诚恳地一招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绝不会谋害高人。”
“你究竟——”游让转着眼睛,“诶,罢了,我们要去哪?”
“跟我来。”
二人跨过脚下的尸体,撞开了人群,向着一条幽暗的小巷跑去……
————
这个阴暗又逼仄的房间里面,挤满了人。
各种各样的人。
这里没堆积什么杂物,也没什么装饰品,但就是让人觉得拥挤。
游让捏着鼻子也能明显闻到一股由体臭混着一些发霉的鱼肉散逸出来的刺鼻味道,真是太折磨了。
中年人坐在摆在房间中央的一座简易的破旧石椅上。他的周围站着一圈携带刀剑的蒙面者——不过他们的武器都太过于劣质不堪,或者已经锈迹斑斑,衣物也是相当的破旧,甚至连蒙面的布条似乎都是从衣袖上扯下来的。
但依然可能看得出来,这个模样硬朗的中年男人在这个屋子里面应该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他脱下了他那身厚厚的鼠灰色大衣,而里面居然是一件与早些时候的那些巡逻士兵同样的制式铠甲:胸膛处有鹰爪图纹,不过颜色已经有些黯淡了;半弯的肩甲紧紧地扣在用粗绳缠绕着的连接处的铁片上,这样似乎是为了容易拆卸;腹部的位置有几块复合式的板甲包裹,连接至腰间。
中年人这身唯一与那些兵卒不同的就是,这套铠甲的许多地方都已经被刻意涂得漆黑,不再光鲜亮丽。
他的腰间两侧,各配有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而且并没有刀鞘,只有两条薄厚不一的皮带束缚住,这一种看似突兀的设计,可以让其遭遇敌人时在最快的时间内拔出武器作战。
其实从他额头的伤疤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游让饶有意味的一笑,他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眯缝着眼打量着周围:“有趣,你还真是和那些人一头的,不过,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现在,恐怕是水火不容。”
“猇夺的牙隼营么……是的,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真有意思,猇夺城……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了,一点新鲜事都没有呢……你们是南国潜藏在北峵的密探?还是由逃兵组成的匪帮?”
“……都不是……我们是清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