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身姿极其之敏捷,他奋力侧身一闪,长袍如风旗翻飞,化为一道青影如电掣般躲过了那一击。
那只黑色的大手未能得逞,狠着势头,却重重地扑了个空。划破了空气的一声巨响如奔雷般迅速传来。
即使是迟钝如蝼蚁用脑袋也能想象得到,如果被它打中了会发生什么样惨重的后果。
游让睁大了他的眼睛,借着那照耀了漫山遍野的光芒看清了这头巨物的可怕模样。他开始质疑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的见闻与遭遇,他从未看见过或是听说过面前这头模样怪异的东西,它是如此之巨大,或者甚至可以说,如此之恐怖。
那是一头体型相当庞大的人形生物,它虽然如猿猴般前弓着身体,远远看去,竟也有半座山坡的大小。它通体乌黑,夹杂着些银白色的斑纹,背上与肩上都长满了形状怪异的勾刺,吊在长脖上的脑袋被一层层类似岩石质地仿佛甲胄般的硬壳完全覆盖,而且似乎未生双目,靠着触觉感知事物。
怪物的嘴巴一张一合,牙齿如排排钢钉,撕扯着面前的空气。
它用尽全力挥动着铁锹般的两只巨手,积了满身的细碎泥沙顺着脊背流下,它应该躲在阴森的地底里多时了。
“这地方到底还有多少我没见过的东西?”游让大喊道,看向一旁的老者,“这是什么怪物?”
老人狠狠盯着那头生物,不敢有任何懈怠。他心里知道,这东西刚才还在山包那头,一瞬间就到了自己跟前,其力量和速度都不可小觑。
“老夫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不知它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遭遇了那头阴昧龙,不过看样子……它是有本事杀掉一头龙的,甚至有余,”老者面色铁青,尽量稳住了仪态,“它是一直藏在这山里面么……我竟然愚钝得从未发觉……”
青袍老人转动手上玉珠,一瞬之间,他在怪物的脚下召唤出了一阵浓浓的青雾,像张向上收拢的大网一般笼罩住了它。
怪物仅仅是挣扎了一下,那阵看似神秘的雾气并没有产生更多的效果。
老人随即又是一挥手,青雾化成一道升腾的绿色火焰从怪物身上燃起。仍然宛若在给它搔痒似的。
“它动作好快——老人家小心!”
不等二人有更多的反应时间,那头怪物又是纵身一跃起,再一次跳到了青袍老者面前,落地时,轰隆的一声,仿佛整座山都在颤抖。山地上又多添了几条伤口般的裂隙。
呼——
又是一阵风声呼啸而过。
“可恶!”
它的巨手这次如锁铐般死死抓住了老人。
老者挣扎着,全身释放出了强大的力量,连周围的空气都在迅速升温,可是依然难以摆脱。他露出了似乎并不常见的痛苦表情。
怪物腮部鼓膜一样的器官微振着,发出了无可名状的声音,低沉而空洞,如峡谷中无尽的回音,又似雏鹰绝望的叫喊。
游让手足无措。
“……‘地人’……”
一个悠长的声音毫无防备的传到了游让的耳朵里。
只他一人听得见。
“什么?”
“地人……所谓相由心生……而它们是无相之物……在遥远的东方……地人是某些民间传说中‘土地神’的原型……不过……它们并没有神智亦没有思考能力……为了破坏而破坏……地人长居于深邃的地底世界……深渊之中……肮脏的东西……见不得光……但它们出奇的强大……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即使是岩石在它们面前也……宛如块朽木……”
“我没办法和那种东西打。”游让貌似坦然,实则颇是心虚,“它还这么大。”
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个癔病病人在自言自语。
“……这些畜牲……蜗居于地底数百上千年……也从来不会出现到地面……除非……”
“除非什么?”
“……这是不好的征兆……某些东西就要降临了……呵哈……”
游让摇了摇头。
“啊——啊——咳咳——”
就在不远处,正被地人的巨手紧紧握着的青袍老者给怪物的怪力折磨得呲牙咧嘴,倘若换成一个普通人的话,恐怕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这老人大概终归也算得是个能人异士,才能支撑如此之久。
他的全身,已被手腕上玉珠散发出的强烈光芒彻底笼罩……
珠子的力量令他尚有一口气在。
地人的影子映在雪地上更加显得巨大无比,如只张牙舞爪的妖魔。
怪物像是察觉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类的气息,警惕地抬起头来,开始朝着游让走来。它拖着巨大的身躯,每动一步,整个世界仿佛便要配合着摇晃一下。
游让身体前倾,双手持剑,犹豫之下,还是迎着风向地人飞奔了过去。洁白的雪地上,他踩下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出手极快。
这一击,用尽这位青年人全身的力气,撕风的剑刃在半空仿佛都快扭曲了一般,横砍在了怪物那畸形的大腿上。
铛——
一股如铁石交接的巨大而清脆的声响如烘炉中的火石迸发出来,回声久久不散。
冲击之下,游让只觉得双手快被震断,剑刃被弹开,剑柄都差些拿不稳。
“怎么会如此坚硬!?”
不痛不痒的地人高举起抓住老者的那只手,另一只紧握成硕大的拳如战场上无情的攻城槌般朝游让撞去,不过方向似乎偏离得有些过分。
若然并非如此,游让根本来不及躲闪。
拳头晃晃悠悠地落到了一颗大石上。那块石头在一阵如惨叫般的巨响后,四分五裂,换作是人或任何动物,五脏六腑连同四肢百骸都会毋庸多说的被打得稀烂,遑论还有生机可寻。
游让吸了一口凉气。他深知,这所谓的地人有与自己体型不匹配的敏锐。
“你在……害怕?”
那令人游让毫无防备的声音再度传来。
“谁不怕?”
“但……你不必……凡人……”
“哈。”
青年人扭动脚踝,抽出一条皱皱的草绳,将自己披散着的长发抚向脑后,迅速用绳子束成简易的发髻,他挽起了黑衣的袖口,啐了一口唾沫在雪地上。
如此雪夜,竟教人不敢受冻。
仍旧叮当作响的,是他腰间盘着的那卷铁链;依然嗡鸣不止的,是他手上紧握的雕纹长剑……
“老前辈还有气吗?”
“……咳咳……”
地人将可怕的脑袋也转了过来。它疯狂地抖动着那颗巨大的头颅,似乎它对于刚才攻击的落空很是恼怒。
青袍老者被地人狠狠地砸到了地面,顿时,一口浑浊的污血从老人喉中喷出,溅到了一块峭壁之上。
游让无力地望着像是骨头散了架的老人,却顾不得太多。他将剑尖摆得直直的,计算着对方与自己的距离,但忧虑中的他始终不知道到底该攻击面前这地人的哪个部位,哪个部位才是它的弱点?它会否有弱点?
命运多舛的游让确实遇见过太多在平常人眼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妖魔鬼怪——那些大胆凑热闹的人们总是躲在一旁一边面面相觑,一边窃窃私语地望着游让与这些怪物们拼杀时,才幡然醒悟:世界竟原来是多元得如此荒诞不经,可悲的自己,无能为力。
游让总结出来,它们大部分是带着恶意的,尤其是面对人类时,尤其是面对自己时。但他每每冒死与这些生物作战时,无论对方有多么强大,始终都可以凭着棍棒刀剑或某些古老的咒术,甚至拳脚一搏,且或难或易皆能得胜,而现在,绞尽脑汁也根本无计可施……
游让恶狠狠一咬牙,活动着关节,他知机不旋踵,飞快地登上了地人身旁一根歪歪扭扭的石头柱上,好不容易攀缘到了其最顶端,然后迅速站直了身子,丝毫没有犹豫地一跃而下。他借着全身下坠的力量,拖动手中死死握住的长剑,径直朝着怪物的头颅正前方斩下,不偏不倚。
璀璨的剑光在剑尖流过,长剑顺着力道落下,成一条致命的弧线,如茫茫夜幕中坠落的彗星。纵是如此,速度如此之快的地人原本也可以避开,但它并未怎么做。
即使省略掉了花哨而多余的动作,结果还是如游让最不愿料想的一样,又是一声刺耳的巨响,地人毫发无损,他的剑却被自己的这股力量弹到了半空中。
青年人落地时迟疑了片刻,惨烈烈的以极不雅观的姿势摔倒了地上。
游让揉着腹部,他觉得自己的肋骨至少断了两根。右手臂恐怕也脱臼了。
一旁瘫倒在地的老者虚弱不堪,鲜血从嘴角滴到了他花白的胡子上,染得通红。
周围一片狼藉。
“小子……咳咳……你还……咳咳……好么……”
老人颤抖地说着,嘴巴里的血倒灌进了喉咙。
“咳咳……咳咳……咳……咳……”
他还没死。
「莫非今日……真就……」没力气再说话的游让平躺在地上,看着走向自己的怪物,又转头撇了一眼地上的青袍老者,他那原如世外仙人的身姿与气度,已荡然无存,唯有他手上那串玉珠自始至终仍然发着未见减弱的光芒。
游让开始觉得那道光有些怪异了。
天空中雪又大了些。
模模糊糊中,风雪里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影。怪就怪在,这满天的飞雪竟然全都是避着他,朝两旁落下,一片雪花未沾到他身上。
“臧山。”
那个人影似乎说话了,像在和谁打招呼。
他走近了些。
游让勉强抬起头,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
他看着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一身素袄,束着长发,从容不迫地走来。
不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似乎不对劲,他竟然没有眼珠,只剩一片眼白,额头上像是用朱砂点有如叶片状的花纹,颇为显眼……通常来说,只有女子才会这么做。
“臧山?”他走到了青袍老者面前,低下了头。
看样子,他口中的“臧山”就是老者的名字。
“你……咳咳……”老者咳嗽着,他痛苦万分,但还是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强忍着疼痛,仍然想说些什么,“你……咳咳……”
“辛苦你了。”
一旁的地人像是感知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变得更加狂怒起来。它匍匐在地,双脚绷得紧紧的,一颗怪头昂起,准备朝老者这边直接去飞扑过来。
这个神秘人并没刻意转头去留意那头怪物,只是向着它轻轻地一摆右手,做了一串令人匪夷所思的手势。
待做完一长串的手势后,神秘人的掌心释放出类似老人那串玉珠上的光芒。
刹那间,空气凝固,周围的顽石全都仿佛变作了泡沫,向上升起,浮动于天空之上,随后轰隆的一声,一根由无数块石块结合在一起的巨型石锥在半空中形成。它的粗细,足以砸碎一栋屋子,或一面墙壁。
地人快速一跃而起,而它头顶上落下的石锥比它更快。
还没等地人起身来,巨大的石锥已经逼近了它刺棘横生的粗大后颈,咔嚓一声,仿佛石板折断,又像是肌肉撕裂。怪物的巨颅竟被尖利的石锥从岩石般坚硬的身体上切下,如钢叉下的鲶鱼,被死死钉在了地面。
身首分离后,地人沉重的身躯倒了下去。
“竟然如此轻易!?”
游让瞠目结舌,他知道这位神秘人来头恐怕不小,没想到竟有如此神通,比那位青袍老者似乎强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哈哈,我记得你上次说的对手,是条龙才对啊?”
神秘人笑着,声音却如正在飘荡的细雪般冰冷。
“上次……咳咳……那是三十年以前了吧……咳咳……”老人缓缓说道,身体在不停地抽搐。
“干得不错。”神秘人一点头,又笑了笑,喃喃自语起来,“这招寒山,千百年来可从未太平过一天啊……诶……这地人……离开了地底……可不像是什么好事啊……世界又要变幻了么……”
“多谢,多谢出手相助。”
游让总算站了起来,对着神秘人欠了欠身。
“哦?不用,这本是我份内之事,”那位衣着朴素的神秘人一摇头,看向了老者,“也是他份内的事。”
就外貌上看这神秘人至少比老者年轻二十岁。语气却像后者的长辈。
“这样啊……”
游让睁着个眼睛,装得像是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
“你怎么敢孤身前往此处?”神秘人看着游让深邃如湖面的双眼,发觉到了什么,突然一侧头,“不,原来不是孤身啊……嘿嘿……”
“原来您才是……传闻中的……”游让勉强讲笑似地说着,突然肋下隐隐作痛,“仙人……”
“仙人么……哈哈……我乃招寒山之主,用人类的话讲嘛,山神。”
“神?”
游让略显讶异,对方这么一句会令平常人困扰的话,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看着很惊讶?我应该不是你见过的第一位神明吧,哈哈,我受命于苍天,说是神,并不算僭称,不过,臧山这人,听不得这些。他拥有我的力量,却不肯承认我存在的意义,喝哈。”这位自称是山神的神秘人谈吐中确实又一股不凡的气度,举重若轻。他看向一旁的老人,眨了眨眼。
“拥有您的力量?”
“有何可质疑的?你与他,难道不是同一类人么?”
山神注视着游让的眼睛,仿佛可望穿其内心,虽看似在与游让讲话,实则更像在说给某处的另一个人听。
“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