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那并不算得璀璨的群星在夜幕降下时,如四溅的鲜血一般,竟成了变幻着的猩红色,或者说,至少从这招寒山上远远看去是这样的。
在这人人皆迷惘的荒诞的世上,某些壮观得罕有的山川河流间,总会存在有诸如此类的奇特而令人费解的少见景象,这倒也不足以为怪。
不过那奇异的星光并未闪烁多久。入了夜的天还是挣扎着理所当然的迎逢北部肆虐的寒风终于还是下起了毛毛细雪。而凡事凡地只要沾惹了风雪,也就多了几分可有可无的诗意与凄厉。不过山之危,峰之险,亦都容不得哪位甘愿自寻死路的诗人前来抒情作词。
无论怎样,黑暗仍然是这里的主色调。
点点浮动的白光映着些许透骨的寒意,如随风流浪的柳絮般在半空中飘荡着。落在树枝和草叶上的飞雪渐融成一层时隐时现的薄薄霜纸,而溅到了石地峭壁上的细雪却疏疏然转瞬即逝,化为了一滩冰凉的水,将本身就相当难行的山路——如果这山腰上还有算得上是可供谁踏足的地方——浸透得光滑而湿浊,人或兽一迈脚便会极容易顺着苔藓与杂草摔倒在地。
雪虽然仍是无声无息的下得越来越大,悄然间附上如从苍穹泼墨到地的夜,地上竟也慢慢积了起来,但这儿到底却也并没比白天时寒冷多少。
山石间的巨大裂缝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是无法一脚跃过的宽度。游让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抬头望了一眼雪影飘忽月光惨淡的夜空吁了一声:“呃……我们现在被困住到这座山上了么?”
“降雪了,是个人都知道不宜再继续前进,天色也已经如此之暗,小子,”青袍老者背着手,老眼一眨,“而且……”
“而且,还有头未知的怪物正躲在暗处虎视眈眈。而之前那头怪物原本该是条饥不择食的恶龙,现在,是头比那条龙更可怕的东西。我晓得,您从来没有忘强调这件事,”游让不大礼貌地打断了老人的话,撇了撇嘴,“不过,人们都知道,一到了晚上,无论有没有怪物,危险都会如约而至。”
“拔出你那把漂亮的剑吧,看样子你很依赖它。要时刻注意每一个像是深渊的角落。”
游让其实在老人说话之前就已经将手按在了那雕花的铜色剑柄上:“此间可有邪灵出没?”
“邪灵?喘着气的生灵都不常见,何况那些东西。”老人摇头。
“那可有蟒怪或巨熊出没?”游让继续问道。
“招寒山一年四季都太冷了,老夫从没有在这里见过那些东西。”老人仍然摇着头。
“走尸呢?”
“早些年那些可怜的登山者和胆大妄为之人么?能有机会变成那些令人作呕的肮脏玩意的大概也只有他们了。不过,那些家伙多半还没来得及变成作怪的行尸走肉,就在山崖间被摔得四分五裂或被那时胃口尚好的阴昧龙啃得连脑袋都不剩下。所以,也没有。”
游让口中的都是这招寒山目前的生存环境下可能出现的兽怪妖魔。
“真是怪。”青年人抚着衣襟,“招寒山啊……招寒山……”
“难不成你还真是什么行家?说得出这么多名称,是经常和那些晦气的东西打交道吧?”
“并非如此。”
半空中一片薄如纸屑的雪花飘飘荡荡地落在了游让的鼻尖上。他抿了抿嘴。
前路横陈着一条难以越过的落差极大的山沟裂缝,后路也被愈发猛烈未见缓势的无情风雪阻断,这让游让环视前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踌躇着。
他明白,虽则就如老人所说的,现在继续行进的确不妥,除了风雪,也许真的在山峰或山腰上的某处正有一头可吞山饮河的人间魔物等着他们,没人知道。不过,游让也明白自己最不耐烦的,也就是这样无事可为的等待。他通透,命运正在催促着自己,不可有任何逗留的想法。除了抬眼望去更北方那看似怀念但定是物是人非的故乡,让他焦躁不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度不尽的漫长黑夜,以及黑夜中一个个迷离的黑影……
“除了那些妖魔鬼怪的,那些凡间的是非还能入您老人家的眼吗?”游让装得木愣愣的,突然像是打趣般向老人问道,“关于……南边和北边……”
“哦?莫非又要打仗了?”老人似是明知故问,随后又轻叹了口气。他的语气不像是个占哪国立场的人,更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北峵……剑铜嘛……两个可悲的地方。打打杀杀宛如儿戏。”
“是的……听说是这样,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冒险从这座无人问津的招寒山上过。我要避开风却谷那条路上加重边防的守境士兵。他们几乎靠人数堵死了那片边境。”
“嚯,时代变了,受欲望驱使的刀戈其实远可怕过鬼怪。两国相安无事了百十年,还是忍不住了么……战火会引来无数的死亡,而死亡,又会引来更可怕东西,如此循环,必为世之祸端,会殃及太多无辜的人。不过,终归是将来的事,而且只要军队的铁骑不踏进山里来,也与老夫无关。但我量他们也不敢涉足此地,那些人君统治的士兵只敢挥舞着长矛对着年过半百的老人和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嚷嚷……”
呼——呼——
就在这时,老者那话音都还未落,突然一阵过于紊乱的区别于雪中北风的古怪风声骤起。周围的树木的枝干接连疯狂地抖动起来,不过仔细地看才会发现,它们似乎却并不是因为风的吹袭而动摇。
轰隆——
“小心!”
二人毫无准备。片刻间,地底里传来了相当剧烈的震动,地面裂开了数条缝隙,高处的山崖上时不时有细碎的石块跌落,跌到了谷底引出了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回声,四周到处都是悬崖峭壁之间巨石摩擦和碎裂的响动,沙土在顽石下翻腾,浑沌的尘云渐渐升起,甚至能听见早先那林子中的那片沼泽里的黑水快因震动而荡出来的泼洒声……
天空中,乱作一团的蝗鹊们如群断了头的苍蝇再一次掠过。
“发生什么了!?”
一刹那,地动山摇,压迫感在如此漆黑的夜里如那些倒塌的山石般不可逆转地摧毁了一切。仿佛深渊里的恶魔在哭嚎着,那声音仿佛慑住了大地与天空。这招寒山栖息着的仅有不多的那些飞禽走兽们也相继陷入恐慌之中——从远处此起彼伏的怪异叫声中便可知道它们有多害怕。
见势头越来越急,老人眼睛一瞪警觉起来:“你感觉出来了吗?小子。”
“地震么……”
“不,这太突然了,不像地震。”
望见地面跳动的石子,青袍老者再次将手腕上的念珠握在了手心。他接下来并没有更多动作,如此行为,只是习惯性的让他更安心些。那串珠子,蕴含了即使人远远看着不必触摸都能感觉到的强大力量。
游让如个年迈的老汉般佝偻着身子紧紧依靠在一块足够巨大的天然石柱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动静。不过正当时,一块头颅般大小的飞石从天而降,大概是上方的悬崖上落下的。它狠狠地砸到了游让面前的一根断裂的枯树干上,将树干狠狠砸得粉碎,而这块石头离游让,不过半尺之远。
青年人眼一闭,倒吸了口凉气,但片刻后再次睁开,仍然镇定自若。
游让脚下山地的裂缝中,也渗出了淤泥和腐草的味道……
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没有持续多久,便忽然又莫名其妙的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受惊的野兽也停下了嚎叫。雪缠着无休止的风仍旧是不藏不掖的下着。
但平静得,到底也都很诡异。
“到底发生什么……”老者扶着颗大树,站稳了脚步。他声音低微,但铿锵有力,“有股很强大的气息……”
他手上的那串玉珠,在如此的雪夜里,散发着足以勉强照耀前路的光芒。老人似乎已经并不在意正肆虐着的风雪,只是静静地仿佛在等候着什么。
“老夫能感觉得到,能感觉得到……”皑皑白雪落在老人的原就如雪的白发与布满皱褶的面颊上,却没有淹没他那睿智的眼神,“那东西藏在这山里的某处。”
“就是它么?”
“应该是了。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恐怕就是它制造出来的。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要命的怪事。”
“那会是一头什么样的东西?”游让拔出了剑,绷紧了全身上下的肌肉,活动了活动手腕,“会是什么样的东西才有如此本事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还以为你才是行家呢,”老者语气故作十分轻松,实则面目相当严肃,“以前山上从未存在过这种生物。老夫以为,会晚些才遇见它,没想到这么快。”
轰——
“老前辈小心!”
震动才平息了未多久,游让连大气都没喘几口,又是一阵意料之外的巨响,惊天动地,犹如平地惊雷。
只得见不远处一座山包上的山石如湖面惊破的水花般飞溅,再似狂风中的雨点打下。
噼里啪啦。
有许多块石头,险些砸中二人。
那座凹凸不平的山包上裂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山体里面冲了出来,竟将两侧的山石强行挤到了一边,分裂,坍塌。
那东西很大。比开始那头巨大的龙还要大上几倍。
游让毫无头绪,只有这一点,他清楚明白。
「难怪。」
他心知肚明,自己手中的剑再怎么锋利恐怕没办法对付这样的家伙了,但仍然是紧紧地握着它。剑刃在发光,或者说是白白的雪色倒映了上去。
黑暗中,连绵不断的巨大喘息声来自一头巨大的生物,它正匍匐在山里不远的某处蠢蠢欲动。
青袍老人仿佛身轻如燕,他冒着风雪,一跳而起,双脚轻松离地,借着力再次跃到了天空中。
他这次并没有像刚才一样停在某颗树的树梢上,而是就生生地悬浮在了半空,如只轻盈的蝴蝶般,一动不动。只有凛冽的风吹得他的青袍似汹涌的波浪翻摆不止。
老者高举起右臂,腕上玉珠散发出极其强烈的青绿色光芒将延绵整座山的黑暗尽数夺去。连呼啸的风雪也像是有意识一般几乎要被逼得停了下来。
他成了一个灼目的焦点。招寒山被这股光芒覆盖,闪烁之中,附近的大概模样已经尽收眼底,仿佛一切都无所遁藏。
附近什么都没有,除了刚刚震动留下的一条又一条交错的裂隙和遍地散在雪迹里的碎石。
正当老人觉得奇怪的时候,一只巨大的黑手扭曲着从下方极速袭来,几乎要将老者整个人握进掌中。
“老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