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撇开拦住路的树枝和丛生的杂草,越过块块半斜着的陡峭山石,便看见了那头庞然巨兽沾满了稀泥的尸体就深深地陷在林中深处那潭弥漫着瘴气的还时不时发出诡异声响的黑色沼泽里。
“果然……”
老人先一惊,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沼泽里的阴昧龙只有颗骇人的长着一张血盆大口的巨大头颅与几乎仅剩下森森枯骨的右爪还耷拉在湿漉漉的岸边上。尸体散发出来的这股来自于污血烂肉的强烈的刺鼻腐臭味明显已经重重地盖过了空气中瘴气中相对较淡的类似潲水里混进了一群死老鼠的酸臭味道。
由这股腐臭味儿引来的无数臭味相投的蚊蝇在沼泽的半空上嗡嗡地叫着,它们漫无目的地聚集在一起,已经乱作一团。满天一个个浮动的黑点令人头皮发麻,颅内针扎。
游让还是第一次看见龙。
即使是一头死龙。
它的模样,即使是尸体的模样,也怪得很。
这头怪物的身体已经腐烂得几乎不成样子了,只得勉强瞧出个大概的模样。许多如白芽似的苍蝇蛆虫寄生在它那仿佛已经溶成一滩的骨头与肌肉里,它的下半身也已经和沼泽融为了一体,但游让知道,从它那原本就古怪异常的上身形状便看得出来,它虽然和人们传说故事中描述的飞龙的样子有所不同,但最浅显明了的是,这头怪物在它还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无论去到何地都会引发灾难与恐慌的恶魔。
不过事到如今,这沼泽便是它十分不体面的葬身之处。
“这真的是……”游让捏着鼻子,已经尽量埋低脑袋,“真的是那头祸害招寒山这么多年的那头阴昧龙么?我以前确实从未见过龙类。”
“就是它,老夫不会认错的。你看见它的牙齿没有,是否比刀剑还锐利?你又看见它身上的四只翅膀没有?——哦……不……现在好像只有三只了……谁给它扯掉的呢……呼——在这世上会飞的和不会飞的生物里都没有任何一种能长出那么大的翅膀。即使是在人们认知里的也好,不是也好,这头龙都算得是世界最奇妙也是最可怕的怪物之一了。”青袍老人面无表情地指着沼泽里尸体脊背部的紫黑色肉翅。它们就像船帆一样大,也就像那些行船损坏的帆一样,沾满了泥水,破得稀巴烂。
“就外面的传闻以及您之前的那些说法来看,有那么可怕又有那么强大,它应该没多大可能会就这样死得如此不堪吧?”
老人仍然摇着头。
“所以老夫才会有些害怕。这么多年以来,我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才能除掉那头龙。老夫可绝不希望还要面对一头更加可怕的东西。它能杀死如此强大的阴昧龙,世间怕难有多少这种存在。你知道么,阴昧龙是通人性的,能口吐人言,拥有就那些怪物来比,相当成熟的心智,它强大,是毋庸置疑的,而且相当狡诈,这么久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和兽填了它的口胃,倘若能将它除掉的存在,不是真正的仙人下凡,那就只会是……”
“什么?”
“唔……不好说……只是,它虽然杀掉了阴昧龙,却并未将其吃掉,这可不符合野兽们的生存观念。”
“好吧,那晚辈我也不便多问了。那么,如今这山上最大的危险已经消失了,那我便可以速速过山了吧……”
“呵,危险?你是真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吗?而且,先别论杀掉这头龙的会不会是一头更可怕或能上天入地的怪物,就看现在这片臭气腾腾的沼泽,这片悬崖边的林子,你应该这么过去?而且你现在,没准已经染上了瘴气。”
“这……”
游让的确感到脑中有些不适,喉鼻也仿佛在隐隐作痛。不过,他并不觉得那是什么瘴气引发的疫症,即使有,也不会引发得这么之快。
老人些许不屑地看着游让,然后又一舒气笑了笑。他将那只戴着玉珠的手一翻一转,青光一闪,不知道从何地缓缓飞来几片形状奇怪的翠绿色树叶。
老者将它们一把握在手中,轻轻捏碎抵到了青年人的面前:“把叶汁抹到人中、百会。这会对你有好处的。”
“草药么……真是神奇。”
游让不自觉叹服,一边照做,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
“可能它的凉性会令你脑袋难受一阵子,但这片瘴气的纠缠暂时先不用去忧虑了。不过是老夫必须要知道这头龙是怎么死的,至少要知道是什么杀掉它的,否则你不可过山。那个怪物,那个能杀死怪物的怪物,它绝对还留在这山上未走……”
“为何我不可过山?”
“我要防止任何可能的情况,也包括那杀掉阴昧龙的东西会否和你有关之类……至于你的安危,其实,恕老夫直言,无关紧要,而且我也管不了这么多……”
“和我有关?怎么可能……这头龙已经死了至少有三四天了,而且我这小辈也没这本事……”
“那样最好。而且你本来也别要太着急,这一片林子过了就全是悬崖和峭壁,以及无数种你能想象得到的险峻地势,之后不会再有好走的道儿了。面对那些险路,你也该用些时间稍微做一点准备,毕竟已经多年未有人涉足,也不知道还适不适合人走……晚些过山,对你没坏处。”
游让点头。
“其实,招寒山险峻难登的传闻古往今来皆有之,而有怪物作祟却是最近这几十年来的说法吧?”
“是。”
“大概……”游让郑重其事道,“多少年了?”
“至少四十年了,”老人收起了笑容,有些不耐烦,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轻轻一咬牙齿。
“那您便是与它也斗了四十年?”
“你的问题变得有点多了。”
游让无奈一笑,搽了搽脸上的树汁。他环顾着四周,将剑拔了出来,乍现的剑光使得这阴森森的地方突然一亮。
他走在老人的身前,打量着这片林子的大概,提着个嗓子像是哼着什么:“仙人……仙人……恶龙……恶龙……”
老人整了整衣衫,蹲在阴昧龙的尸体旁拨拨弄弄了好一会。他想弄明白这头怪物究竟是长什么模样。
他与这头凶恶的巨兽不知缠斗了多少岁月,凭心而论,杀死阴昧龙的,他早认定该是自己,也只可能该是自己。如今隐患已灭,山林却未必无忧,甚至可能还会有更加麻烦的威胁出现。这让这白发苍苍的老人陷入了莫名的窘境……
老者在后面看着自言自语的游让,后者行路的身姿仿佛令他想起了什么困住自己的往事,忽然瞳孔一缩,昂头一惊,沉吟了半晌,心不在焉地突然开了口:“为什么你在隐藏呢?”
“什么?”
“你在隐藏自己。”
“我并未隐藏什么啊。”
“你绝不是个普通人,到底老夫也从未小觑你,但是,你为什么要隐藏呢,隐藏自己的见识和身份,还是别的什么?为何老夫在你身上没有察觉到丝毫的胆怯呢?为何没有丝毫的惶恐呢?”青袍老人出人意料的面色一改,小声碎碎念着,“那头阴昧龙——即使死了也一样,敢直视其身与眼的,定会被邪念与恐惧缠身……你为何仿佛毫发无损……而且你腰间的剑未免太过锋利……即使收在鞘里面,即使砍在血肉里面……那些龙、祸害之物、死亡,又对你来说算什么呢……过山,只是为了回家么……还是我低估你了……你并不好奇老夫是谁……但我却反而……倒挺想知道你究竟是……”原本一本正经的老者变得有些疯癫,语无伦次的样子又一次让游让想起了老者之前吞吞吐吐的模样。
游让抖了抖肩膀不知该说何话才会合适。
“您说这些关于我的,和您要找的那杀掉这头龙的东西有何关系?”
“这……罢了,罢了。同我将杀死阴昧龙之物找出来,然后如果我们还能对付得了它的话,我就亲自送你过这山,有老夫的帮助,你自然会轻松得多。”
“无论怎样,再次谢过。”
看着眼前一望无际蔓延下去的山脊,游让开始怀疑这里是否能直通到天际。
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了,要在如此危险,又如此寒冷的地方过夜,确实不是个很好的提议。
“小子。”
青袍老者站在一颗形状奇怪的巨石之上闭目冥想,这块石头直愣愣地卡在两面石壁之间摇摇欲坠,老者却纹丝不动。老人冷不丁突然张开眼向游让问道:“你真的只是为了回到棱洲就敢来此招寒山?”
“有何不敢。”
“好,好。”
“老前辈还想劝劝我么?”
“不。我只是觉得,你挺乐观,或者说,心存太多不合时宜的侥幸。但是,你有这能力,”老者捻着胡须,把玩着手上的玉珠,“真是非同凡响。”
“哦,何出此言?”
“你的样子就像一个邋遢的毛头小子。不过,你的内心很强大,或者说……你经历的东西比你本身的见闻要多得多。你的精神力量极其可怕。”
“也许是如此。”
“不,老夫只是感觉,你的身体里,恐怕不只一个灵魂。”
“怎么可能……”
游让突然一阵心虚地摇头,但随即又停了下来。
老人注视着他飘忽不定的双眼,咯咯一笑:“你这个人,唉,不是普通人这倒不必说,你也并非是妖是神。”
“哈哈,那我是什么?”
“介于三者之间。不过其实我并不相信世间有神灵的存在。或许从古至今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妖魔作祟,它们寄生于天地间最阴暗的地方,但倘若说有与之相对的仙与神也存在,老夫却觉得可笑。”
“老前辈展露的那些本事不已经近仙近神了么?您也绝非是个普通人啊。”
“世界上的确并非都是一群碌碌无为的庸人懒汉,”老者继续说着,“有些人,拥有强大的力量,比如我,也比如你——我能看得出来,毕竟我们从头到尾讨论的绝非是凡夫俗子们能接受的。世人大多皆是痴心妄想之辈,都想获得长生不死或者飞天遁地,亦或是移山填海的能力,那真是荒谬。世间不存在神仙,谁何德何能又能得道成仙呢,所有事情都会付出代价的……力量,生死……世上只有极少数不凡的人,他们有命运的指引,去完成一些特别的事。但再不凡,终究还是凡人……离群的大雁,即使冒着风险能见识到新的天地,终于还是无法越过天穹,它还是一只不吃便会死,不飞便落地的鸟。”
“何必要说得如此高深呢。”
“如今世道变了,什么都不稀罕了。有些东西正蠢蠢欲动呢……什么都不稀罕了,什么都不必稀罕了……”
老人转动着玉色念珠,再一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