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青年抱着双臂若有所思地眺望四周。
招寒山的附近是仍然有数座稍矮些的重岩叠嶂般的山峰环抱着,它们将这座最为夺目的大山围在一块凹陷的盆地之上,若干条蜿蜒曲折的碧绿河流藏匿在这些铁青色与灰白色相交的重重山岳之间。通常来说,这种被山傍水的漂亮地方会不少的人家选择在此周遭定居,而刚开始游让寻路时见到的那些废弃的茅屋也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所以附近居住的那些人家,都因那头作祟食人的阴昧龙而搬离了此处?”游让收起了长剑,向老者略微恭敬地欠了欠身,停下了打算继续向山中行去的脚步,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泥苔,“那些废弃的房屋的主人……”
“有些是。”老人一展青袍,缓缓说道。
“那另一些呢?”
“另一些人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
“这就是低估那些魔物的代价,总要真正见到棺材和棺材里的尸体时,人类才会掉泪害怕。老夫目睹了阴昧龙那一次让那些居民都始料未及的袭击,死了很多人。而可笑的是,侥幸从怪物的大口下活下来的极少部分人——也就是那些还有命搬离这里的人——他们也看见了我,所以那些荒唐的故事,什么仙人和仙人饲养的怪物,也都是那些幸存者编造出来的,以讹传讹,老夫已不知现在我在人们眼中是怎么样的形象……”
“他们为何要平白无故编个故事?”
“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那头怪物,只好将罪魁祸首当做是老夫,他们只敢去厌恨一个样貌看似和他们差不多的我。就算他们心知肚明那只可怖的阴昧龙那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捕食根本与我无关,也没办法轻易释怀。在那场触目惊心的血雨腥风后,他们需要将所有的恨意和悲愤全扔在一个没那么可怕的人身上,或许望以后有人能给他们报仇。真是一帮可悲的愚夫。”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太久了。不过这么多年,老夫也通透了些,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孱弱的人类,是如此不堪得理所当然——倒是你,你和我说了这么久,你竟然不好奇我究竟是谁?大部分人见着我,多多少少都会有些……”
“我遇见过的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太多了,如果每一个人都要去猜一下的话,那我实在是太累了。就算您真的是仙人也好,神人也罢,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使您会上天,会入地,我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
“有趣……”
“也罢,让我过山吧。”
“你觉得你能应付得了那头怪龙?但凡是进山的人都会被那怪物发现的……它虽然身在山里某个没人知晓的暗处……但这招寒山的一切全都是在它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呢……它可已经饿了很久很久了……”
“就真的没有任何路能避开它么?”
“没有。如果你想在招寒山上过,遭遇它是注定的事,前提是遇见它之前你还不会失足殒命于那些悬崖峭壁之间。”
“那也不妨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龙呢……”
游让话音刚落,老者张着嘴巴一捻胡须再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缄住了口,随即饶有深意地一笑,撇着头望向了大山的黑漆漆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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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寒山那崎岖不平还布满荆棘的山路是令很多人一见既打道回府的最直接的原因之一,游让判断,不过他们可能反而会因此叩首感谢,因为这样,知难而退的他们便能早早地避免了来自最黑暗处那真正的可怕东西的,也不必拿着一条又一条易折的命去悬崖峭壁间挑战崇山峻岭的耐心。
只有北部凛冽的无情寒风依然猎猎如旧。
年迈却并不体弱的老者跨着步子在树枝与石壁间跃来跳去,活像个顽童。从他轻松的样子游让便知道,老人是经常如此,他恐怕早已经不习惯正经走路了,但这样做,在这危机四伏的招寒山上,避离地面倒会更加安全些。黑衣青年人在那条歪歪扭扭的石径上紧随其后,他用剑沿路利索地劈开了一丛丛拦路的荆棘枝干以及一根根位置摆放得不大识趣的断树桩,但地上那些湿漉漉的青苔仍然让游让相当恼火,稍有不慎便会摔倒。他明白,现在山脚下前面的路的两旁只有陡峭却低矮的石坡与长满杂草的浅土沟,行于此,那还算相对安稳些,倘若真正进到了这座山的深处时,一失足便会于千岩万壑间粉身碎骨,那是无法挽回的后果,而且没人会来此地收尸……
“小子!你要时刻盯紧天上,阴昧龙通常会从天上袭击,它的速度可比你想象得要快。但仍然是要小心脚下的路,只会越来越险,越来越不好走,而到了山腰时,这条路便会断掉。也许是早年间那些修桥铺路的人放弃了,也许是他们终于才发现人造的路根本无法修建到山顶。不过就算修到了山顶上也无外是一条通往死亡和险地的路……”停在树上的青袍老人低着脑袋朝游让交代道,“在这里你的命归山管。”
“这招寒山一直都有阴昧龙出没么?”游让抬头看向站在他上方的老者,慢吞吞地问着。
“并非如此,它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被什么给引来的,但没那么久。至于将它吸引来的是什么,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现在世道不太平了啊,这些年来出现了太多离奇的怪相:长了四只犄角的羊、夜里的紫色怪光、王家宫廷中发现的‘畸形儿’、农户家里找到的巨大眼球……也没办法去挨个去解释清楚……”
“是啊——您在这山里看样子可呆了很多年,这些坊间传闻你竟然都知道?看来这荒芜的山野间消息倒不闭塞。”
“那些不仅仅只是传闻,绝对不是。关于老夫是如何知晓的,那自然有的是方法。”
“您为何要帮我?在我看来,您有意将我劝离这危险的地方,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来说,已是仁慈义尽了。”
“帮你?你可真是想多了,没人帮你,也没人能帮到你,可从没有谁能成功登上山峰的最高之处,老夫也不例外。除了那只怪物,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风险,胆敢涉足此地的,多数人都以惨死作结,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活人来这山里了,姑且同你走上那么一段路。不过,我总感觉你或许会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
“多谢,不过我已经说过了,只要能越过便可,不必登顶——等等,什么僵局?”
“哈哈,暂不必管。不过倘若途中有任何的危险,我建议你要马上离开这里。死在这里,可没谁为你喊冤叫屈。”
“恕我直言,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但我倒好奇您为何要一直留守在这里,何以将晚年赔在这种地方?还守着一头可怕的怪物。它像是很怕您?”游让抬头望着树上的老人,毕恭毕敬地又问道。
“往事没必要再提,要小心现在——”老者敷衍地回答着,他像是陡然间察觉到了什么,那如朽木落地般原本苍老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加低沉了些,“从这里再上去约莫两三百步,有一片林子,我相信你应该也差不多看见了。”
“是的,看见了。然后呢,那头阴昧龙会出现在那片林子里?”
“不,那应该倒和它无关。”
“那么?”
“那片林子里有块隐蔽的沼泽,而那沼泽里面笼罩着一股瘴气。”
“这边算是很北方了,虽然现在似乎尚未有冰雪覆盖,但仍然是如此的寒冷,这种环境的山林之中怎么可能会有瘴气弥漫?”
“这的确挺奇怪的,我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那股瘴气确实是个颇为恼人的问题。”
“那我们躲开瘴气便行了。”
“没那么容易,小子,那片林子太过于茂密了,而且紧紧贴在悬崖与峭壁。总之你一定要慎上加慎,那股怪气虽然是奈何不了老夫,不过对于你,恐怕难说……千万留意空气中任何刺鼻的腐臭味,那些肮脏的东西虽然不至于令你立马丧命,但会非常非常难受,慢慢的,你会生不如死,然后,即使是那些能起死人、肉白骨的世上名医都数不过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疫病会像一条贪婪的蟒蛇一样死死缠上你,无药可治,到你入土为止——不过,就我以往见过的那些死相凄惨的受害者来说,即使是真的入了墓,恐怕连棺椁和坟地都会被疫气污染……”
“真有如此之夸张?”
“毫不夸张。”
“所以,这也是这招寒山上诸多的危险之一么?”
“是的,而其它的危险,只会比它更加可怕,绝不会更加可人。哈哈,所以你开始后悔了?那就赶紧跑吧,没人会笑话你,没人会笑话一个做出正确选择的人。”
“想要去到棱洲,这招寒山是唯一的路了,而且现在原路返回……”游让的语气变得怪怪的,忽然郑重其事起来,“实在是不妥当。”
“有何不妥当的?”青袍老人见着游让表情突然严肃,从树上一跃而下,开始环顾四周,“怎么了?”
“你没有发现吗,老前辈?”游让低下了身子,用手直直指向前方的天空,“天上!”
“是阴昧龙么!?”老人惊异地问道,试图转过头去观瞧。
“看样子不像,不过……”游让摇了摇头,但神情愈发急迫,“我们肯定有麻烦了!”
青袍老者抬眼望住面前死沉沉的天空,皱紧了眉头。一团乌云似的东西朝着他们逼近,虽然距离很远,但那些东西移动的速度极其之快,刹那间,便要到二人的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