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石坡外的草料场上,一个人高马大的和尚把最后一袋汲汲果丢到大车上。
他就是鸡公山的二当家,绿林中人称“生铁佛”,虽是和尚,却是百无禁忌的人物,俗家名字叫做周雄,一身梗练的功夫,短短几年就在河东闯出了好大的万儿,官府张榜了几年都没结果,杨金彪花费了重金,才请得他出山相助,乃是鸡公山上一等一的好汉。
不过,即便武功如他这般的高手,连搬了几十个麻袋,也不禁热出了些许细汗。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色。
东方已经出现了最初的鱼肚白,一个晚上就这么悄然过去了。
不过一个晚上的辛劳总算不负大当家所托,大伙儿一齐动手,如今这方圆百里的汲汲果是半颗都找不到了——因为全都在这大车上了,他手上的这是最后一袋。
他已经先让大队回去休息了——毕竟大家漫山遍野爬上爬下地摘果子,忙了一整晚也够累的,剩下的就是把这些汲汲果运回去之类扫尾的工作。
不过俗话说的好,细节决定成败,越是不起眼的工作越是要紧。
所以周雄才留下了手底下武功最高的亲信押车,加上自己亲自盯着……必保药车万无一失!
这倒不是他狂妄,绿林中人人都知道“生铁佛”的本事,有自己这尊大佛坐镇,他就不信还有人能从自己手中夺走这一大车的药!
周雄一边想着,一边指挥剩下的人手麻利地把药材打包捆好。左右确认了四下无人,这才挥手扬鞭:
“都给我打起精神,出发!”
但就在这时!
突然!
周雄发觉自己的鼻翼间嗅到了一股奇怪的甜香。
“这是什么?”他微微一怔,跟着就是一阵头重脚轻,竟然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不好!是迷香!”
周雄霍然惊觉,但已经来不及了,全身的力气都在快速流失。他下意识地想要大声示警,可当他艰难地回过头,却发现手下负责押运的好手们全都软软地倒了下去。
接着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俏生生地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嘻嘻~!”姑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腻的白牙,“沈姐姐料事如神,特地让我在这里等你们。怎样,我这风门‘半步多’的滋味如何?”
“你,你……”
“不过你也不必生气,能值得我白真真下‘半步多’伺候,啧啧……这世上还没几个。所以也不算辱没了你的名声。”
“我,我……”
周雄很想骂上一句“我日你姥姥”,可惜在迷香的药力下,如今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行了,真真……别只顾着贫嘴了。”身后的山道上又款款走来一个年纪相若的姑娘。
周雄一听她的声音就愣住了——这不是昨晚来传令的那个小子吗?
一瞬间,他明白了一点什么,可惜太迟了。
“姐~,我真是服了你了。”白真真一下跳到了沈嫣然的身边,摇着她的手说,“你是怎么想到利用这些强盗帮我们采汲汲果,然后再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
“这也不算什么,”沈嫣然微笑道,“说来惭愧,这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当年诸葛亮草船借箭,我不过是照搬他的罢了。”
“那也已经很厉害啦!”白真真道,“换了是我,就想不出来。”
“嗐,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你别拿眼睛看我,这也不当得什么。”
“姐~,你就别谦虚啦,知不知道谦虚过头的话,可是会变成虚伪的喔。”
沈嫣然被她说得扑哧一笑:“贫嘴!”
她笑着刮了一下白真真的鼻子,旋即又正了正神色。
“好了好了,你快别闹了。”沈嫣然说,“去放信号吧,让王大人派人来拿汲汲果。咱们办完了这些事,我还得回家去看看我娘呢。”
她已经离家有些时候了,得赶紧回去报个平安,另外也不知王太医把娘的病治好了没有。
而且……
“真真,等这些事情忙过了,你有什么打算?”沈嫣然问道,“你要不要也回家看看?”
“家?”白真真摇摇头,“我没有家。”
沈嫣然闻言一愕,脸色登时黯了下来。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命运多舛了,想不到白真真的身世竟然比自己还要可怜,连个家也没有。
沈嫣然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别难过。”
“难过?”白真真哈哈一笑,“我才不难过呢。我白真真虽没有家,可这天,这地都是我的家。我们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快意恩仇,有什么不好?”
沈嫣然看着白真真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心像融化了一般。
从对方的眼睛里,她看得到一丝一掠而过的落寞。其实白真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潇洒,那么洒脱——不过这也难怪,谁能不想有个家呢?
可是她却活得那么坚强,坚强得让人心疼。
“那怎么成呢?”沈嫣然柔声道,“你我既然义结金兰。那么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了。”
白真真忽然僵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咱们当初不是立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么?”沈嫣然笑道,“所以这也不当的什么。”
白真真一下子没了声音,可一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沈嫣然点头。
白真真顿了一会儿,好像还不相信似的,又问:“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沈嫣然继续点头。
这一下白真真没再问了,她定定地看了沈嫣然好半天,忽然跳了起来:
“太好了,太棒了!我白真真终于也有家了!”
她拉着沈嫣然的手,又笑又跳,沈嫣然看她乐得手舞足蹈的样子,也跟着高兴不已。
白真真闹了一回,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哎呀”一声又叫了起来:“可是,姐~这个人怎么办?”
她指着地上的二当家周雄。
“这个人……”
沈嫣然看了眼,思忖片刻,道:“拿他给陈大人送去,算我还他的恩罢。”
“是!谨遵钧令!”白真真故做豪气地抱了抱拳。
周雄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孩子在自己面前旁若无人地聊天,已是目眦尽裂。
想不到自己纵横绿林几十年,打遍河东数省未逢敌手,今天居然阴沟里翻船,栽在了两个小丫头的手中……
还要被她们当做礼物送给陈湘!
如今的他,只想冲上去一刀一个结果了她们,可极速流逝的力气,已经让他再也无法抵抗迷香的药效,就连意识,也彻底陷入了黑暗。
※※※
二人放出讯号,不多时王府的管家就带着仆从们赶到了草料场,见沈嫣然果然弄到了大量的汲汲果,且都已打包装车,个个瞠目结舌。
那管家更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沈姑娘,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沈嫣然笑而不答,转过话题道:“老人家,您只看看,这些汲汲果可够不够,若是不够呢,我在去想办法。”
“够,够~!怎么不够?简直绰绰有余!”管家忙不迭地点头,一边只管拿惊奇地眼神不住地打量着沈嫣然。
沈嫣然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催促他们赶紧把车赶回王府药庐。
那管家满腹狐疑,他想破了脑袋,也不知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件壮举的,但眼前事实俱在,已实在由不得他不信。可沈嫣然始终避而不谈,他也无法可想,终究还是救人要紧,便带着家仆们驱车离开了。
沈嫣然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反身从草丛里拉出昏迷不醒的周雄,又叫白真真去找了辆牛车,二人用牛筋把“礼物”牢牢捆住,白真真为防周雄内功深厚半路转醒,还特地以重手点了他周身要穴,可她终究武艺不精,找穴不准,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反而把堂堂“生铁佛”弄得鼻青脸肿,才总算点对了穴位。
二女便押着周雄往定武军营走去,走不多时,白真真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嫣然正奇怪呢,谁知白真真这一笑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只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没岔了气。
“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呢?”
“没什么啦~!”白真真略止了笑,摆手道,“我只是想到,将来说书的听了这段故事,指不定怎么编派咱们呢,所以呀,这一回就叫做《沈嫣然妙计定乾坤,白真真素衣擒巨盗》!”
“你还贫,有完没完了。”沈嫣然也被她逗乐了。
只听白真真又道:“我才在想,咱们昨天还被那位陈大人拿刺刀赶出来呢,没想到今天又回去了,而且不但给他找齐了解药,还顺手带了这么一份‘大礼’,想到他一会见着咱们俩姐妹时的表情,我就忍不住。诶,姐~,你说咱们要不要狠狠地奚落他一番?”
“你呀~!”沈嫣然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小脑子里整天都想什么呢?不过只是一场误会罢了,话说开了,也就没事了。陈大人保境安民,总算是个好官,咱们何必跟他过不去。”
她的话音才落,白真真忽然站住了,一言不发地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她,盯得沈嫣然莫名其妙:
“怎么,我脸上有字?”
“姐,你动了凡心!”
沈嫣然腾地红了脸,啐了她一口:“呸,你瞎说什么呢?”
“可不是么?”白真真道,“说书的都这么说,民女落难公子相救,民女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咯。”
她说着两手一摊:“姐~,你真狗血。”
沈嫣然被她抢了一顿,脸上越发下不来,跺脚道:“谁跟你说我……我喜欢他了?”
“难道不是么?”白真真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是总说,陈大人于你有恩么?”
“我……”
“嗯?”
沈嫣然没得说了,气的直跺脚:“你这烂了嘴的死丫头,就知道在那里编派我,今儿我要饶了你,再不活着!”说着就上来拧她的嘴。
白真真哪里容她拧嘴,早笑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