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斜阳、夕照山。
漫天绯红色的霞光和满山青黄相接的树叶,以及那一抹湛蓝色的湖水,映衬得这青灰色的古塔落寞和寂寥。
古塔唤作雷峰,此时塔影横空,斜映夕阳。
时入深秋,晚风冷冷拂来,吹得雷峰塔边上的密林婆娑作响。一道碧影拾级而上,踏着细细的风声,转眼间已经走到雷峰塔的跟前。
她停住了。
橙色的夕光映衬在她那雪白色的脸颊上面,既姽婳而又恬静。百年以来的修心练气,此刻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凝望着雷峰塔。她不知觉地垂下了双眸,神情黯然。偌大的高台上,这独自忧心神伤的碧衣女子,显得那么地伶俜哭辛。
“小青,你又来啦。这一晃而过,已经过了一百年了吧。”雷峰塔内悠悠地传出如此话语,语气之中又带着一声叹息。
“姐姐,我在青城山清风洞中度过了百年。本想着以我现在的道行来斩碎桎梏姐姐的雷峰塔。但真正见到这塔时,我才发觉,就算我再修行一百年,也是奈何它不得。况且……况且,我是知道,姐姐你是不想出来的。”小青走到雷峰塔门前,伸手去触摸那已经生锈的铜环。当指尖触碰到那铜环时,小青如遭电击般缩回了手指。雷峰塔的身周泛起淡淡的金光。这些金光就是一道强有力的屏障,除非打破它,或者知晓入塔的秘诀,否则难以接触到雷峰塔本身。
小青知道她奈何不得着来自菩萨法力设下的屏障,但不管结果如何,她总归要去试上一试。
“小青,如今许仙已经再入轮回,这一世的恩怨情仇与我而言已是尘埃轻羽。但是现在我还有一样没有放下心来,那便是你了。”
“姐姐……我……我不值得你挂念。”
“小青,我和许仙的是情,和你几百年来的相处,也是情,这些,我是不想去割舍。我在雷峰塔内日夜诵经祈福,为你和官人,还有那被我淹死的黎民百姓。这一百年间,我还在想着,为何当初从青城山清风洞中出来,不去修那缥缈的大道,而是寻觅人间,找寻一份真缘。原本我苦修一千七百多年只为了位列仙班,直到在这西湖边断桥上遇到许仙,我才知道,除了成仙之外,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我赴汤蹈火去追求。虽然我最终失去了许仙,落入这雷峰塔之中,不得自由,但我并不后悔。“
“小青,我说的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万事由心,行事在理。既然做了,就不要去后悔什么了,给自己平添烦恼忧愁,因果不曾亏欠过我们什么,所以不要抱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痛苦的,人生学会随缘,才能活得自在。所谓的放下,四大皆空,就是去除你的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和执着心。”
白素贞那绵绵的话语中,露出些祥和喜悦:“你现在已经来到我的面前,那么,我最后的一丝心愿也即将了结。”
随着白素贞的话语落幕,这雷峰塔竟散发出微微白玉之光来,仿若流星尾焰,灿烂动人。
小青见此情此景,却如痴了一样。她万万没有想到雷峰塔会出现如此异象:佛光灼灼,如沐五月春光。受雷峰塔的异象吸引,天地四合翩翩然地升起一方方凤鸟一般的白云。白云翻转飞腾,如同潮水般向着塔尖之上那片深邃的夜空奔涌而来,途中颜色不住地变换,从白到红,从黄到绿……七色交汇,这乃是七色登仙彩云。雷峰塔上方的云团旋转压迫,只余一个黑黢黢的云眼。
小青一怔,回过了神,秀丽的脸上满是泪水,然而,她是笑着的,就像那沾满露珠的百合一样。“姐姐,你……你竟然……竟然得道成仙了啊!”小青似不知觉一般,任由咸涩的泪水流进嘴里。
这登仙天兆,只有所处之地才能见到。出了这雷峰塔的范围,是观测不到的。
雷峰塔周围飘起了一层层白雾。雾气不似寻常般冰冷清凉,反而是透露出一丝柔顺般的暖意。只听得“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一个娉婷玉姿的女子从雷峰塔厚重的大门后走出。她只着一袭洁白纱裙,头上盘了一个极为简约的发髻,身无饰以外物。便是这样一个无缀装饰的女子,那瞬间的丽色容颜就将天地间的光彩压了下去。
“我回来了。”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引得小青立刻起立奔走而来,与她紧紧相拥在一起。
“姐姐……”不知何时起,小青才止住了泪水。
白素贞温柔地摸了摸小青的后背,然后松开了手,看着小青泪湿的眸子,语重心长地道:“我的修行已经圆满,此刻我是自由之身。“白素贞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异象,淡然道,”小青,我办完最后一件事情,我就走了。“
“姐姐,你走吧。现在我很开心。百年前我们姐妹许下的诺言,终于实现了。”
白素贞笑了,她欣慰道:”小青,你长大了。所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小青低头不语,静待着白素贞所说的礼物。
白素贞红唇未启,一颗豆大的乳白色珠子吐了出来,漂浮在她的眼前。
“姐姐,你这是……”小青惊讶道。
白素贞微笑道:“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如今我把它交托与你,了结我的心愿。”
“姐姐,万万不可,这可是你的毕生功力!”
“你收下罢,算是了结了姐姐的心愿吧。收下。”白素贞不可置否地说着,然后抓起小青的手,把内丹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里。
小青望了一眼白素贞,沉默地点点头,缓缓地将手收紧。
“现在,我是真的没有什么牵挂啦。”她望了一眼天空,此刻,异象渐渐散去,渐渐地回到了原本幽暗的天空。白素贞的身体也渐渐地模糊起来,像随时会被风儿吹散一般。
小青知道,白素贞已经放弃了仙途,这了无牵挂的含义,竟然是这样,不禁潸然泪下。
白素贞用手擦去小青脸颊上的泪水,嫣然笑道:“小青,你学会哭了啊。这是一件好事啊。”
小青看着即将消失的白素贞,又缓缓跪了下去。
白素贞莞尔一笑,道:“小青,记住我的话。以后你就算人生坎坷不前,也不要忘记了本心。我们,再见了。”
“我会记住姐姐的话的,再见了……”
漆黑的夜里,只余小青一人跪在雷峰塔前,久久没有离去。
已经五十年了。每当白碧青想起姐姐的面容和教导,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落寞来。她想到姐姐的那句话:万事由心,行事在理,就觉得自己所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一种大道自然。自她捡到那小婴儿那天起,白碧青就知道,这缘分就躲也躲不过了。
白碧青自言自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还是答应了望湖真人的条件吧。这样一来,我的心也就安好了一些。”
不出望湖真人所料,三日之后白碧青果然登门拜访,有意愿入了抱朴道院的墙门。
望湖真人喜出望外,立刻召集来了观内所有弟子,准备把观内少有人住的听风阁拾缀打点。
只用了三日时间,抱朴道院的道士们就将原来的听风阁打造一新。若不是白碧青要求简约一些,这改造的工作就得花上个五六天光景。现在这听风阁为一主三副,造型朴素,不如其他宫门威严。粉墙黛瓦之间添上了几棵芭蕉和红枫,倒也显示出了几分匠气。
屋子与屋子之间的回廊上,一丛丛互相缠绕的紫藤萝铺满了整个棚顶,垂下来万紫千红的花簇,宛如静谧的流苏,又好似飞泄的瀑布,映得整个院子珠光宝气。这是观内的道士用了催木生长之术,才使得一颗颗种子在一夜之间悄然生长成材。
第三日午后,白碧青就已经入主听风阁内。她望着这精心布置的一砖一瓦,不由地莞尔一笑:“真是有点儿受宠若惊,让望湖真人如此破费。”
不过望湖真人心里面可没有这么想,倒还觉得自己赚了。若是白碧青肯在这凡世间大摇大摆地晃荡,那是多么地显眼。如今只用了几个不费力的条件就使得白碧青认可了他的抱朴道观,能不让他欣喜不已吗?
白碧青走到小床边,轻轻地抱起这个小婴儿仔细观察着,除了心口一小块地方还有深深地紫色外,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见到了白碧青的到来,也不在“呀呀”叫唤了,他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抱着自己的女子,竟然咧开嘴笑了。白碧青见此情景,也跟着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食指去逗弄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给这小婴儿渡了些真气,又喂服了几粒丹丸,就让他睡去了。
这抱朴道观的丹鼎之术造诣颇深,不在名门大派之下。经过几天的抢救,这小婴儿的病情基本已经稳定,除非饿了,极少有哇哇大哭的状况。但是以后会不会发作,暂时还不知晓,还需要白碧青的悉心照顾。待到再出现什么状况,对症下药。
在她放下婴儿的那一刻,突然发现襁褓底下有微光闪烁。白碧青用手指轻轻一捻,拉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白色玉鱼来。玉鱼晶莹剔透,白皙照人,在正反两面分别刻着“展”和“玉”俊秀的字。
“这应该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信物吧。不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难道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父母的名字?”白碧青犹自想到,随即又仔细翻看了玉鱼几眼,试图找出其他有利的线索。
“小家伙,不知道你叫做什么名字?唉,你一生下来就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啊。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你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找到亲生父母,给自己一个交代。”白碧青把玉鱼放了回去,但仔细想想又拿了出来,收在自己的手里,又道,“这东西还是先寄放在我这吧,免得将来被你遗失了,那可就不好了。这可是你找到亲生父母的重要凭证,希望它能够保佑你一帆风顺。”
白碧青把婴儿放在床上,说道:“既然这块玉鱼上面有“玉”、“展”两个字,那你就叫做玉展吧,若是以后找到了父母,有了真名,再改过来便是。“玉展”,“玉展”,听起来也不错。既然有了名字,那么姓氏是什么呢,要不也跟我一样姓白,叫作白玉展,如何?”
白碧青入主抱朴道院后,望湖真人提议要给白碧青举行一个典礼。白碧青开始是想拒绝的,但一想到将来要与观内的弟子们相处,就答应了下来。毕竟入乡随俗也是一种礼仪。
又过了几日,早晨,日上三竿时分。这葛岭上面鸟鸣声声,泉水叮咚,蝶舞鹤翔,好一派祥和之色。
葛仙殿外,观内弟子齐聚。殿前摆着一张香案,边上烛火辉煌。
“今日白碧青白真人秉承先师遗志,入主我观内听风阁,从此与我宗同进同出。”望湖真人手持三支木香,向天恭敬地三拜。身后的白碧青和李少白也各执三支香火,一齐行天之礼,尔后诵经之声郎朗,是为向天地告知。礼毕之后,望湖真人徐徐退下,由白碧青主持这次典礼。
观内的弟子早就知晓了今天的主人乃是头戴五老冠,身着淡紫色得罗,手执紫金拂尘的女道士白碧青。
白碧青半路出家,但是礼教仪态无懈可击,举手投足之间仙气隐隐不发,在各个的弟子眼中更显气势。各位弟子都在默默地讨论着这位道姑的来历,只是知道一点,她是前代观主的好友,这一次加盟抱朴道院是为了完成前代观主的托付。至于其他隐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望湖真人望着白碧青,不免有些春风得意。这几个月以来,见谁都是满脸笑意,以至于一些胆大的弟子们也敢跟望湖真人目视着说话了。
这之后,这抱朴道观就多了一位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