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即将入暮，橙红相间的云彩裹挟着蓝灰色的天空，金红相接的余光从厚重的云彩里逃逸出来，将碧波粼粼的西湖水映照成一片耀眼的金色。西湖边上那一片静谧的山林在余晖中愈发显得黯淡，一层淡淡的山雾已经从湿润的水潭泉眼间袅袅升起，鸟归啼鸣，风吹树曳。
现已是黄昏之时，行人游客陆陆续续返回住处。偌大一个西湖，岸边只有寥寥数人，或是把酒言歌，赞美西湖黄昏灿烂之景；或是匆匆打包着最后一包柴禾，准备回家料理炊事，不一相同。
西湖岸边，风静云沉，诸峰陷入阒然。
一女子行色匆匆，手里怀抱着一个婴儿，沿着起伏的台阶顺着山势而上。那女子也不觉得累，丝毫没有停留，步伐依旧轻盈快速，或许是因为怀里的婴孩，她有求于山上的高人而忘记了身体的劳累。
这女子所登的山乃是葛岭，山上有一抱朴道观，为东晋道士葛洪所建，是西湖边最为古老的道观之一。现观主望湖真人通晓医典药理，德高望重。这女子此行目的，必然是找那望湖真人治病去的。
那女子很快地走到半山腰，见一青砖所砌的牌楼，上面几个墨色大字在幽暗的林中模糊不清，倒也看得出几分轮廓--抱朴道观。穿过牌楼，拾级而上，不一会儿那女子便到了抱朴道观的门口。门口立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高耸的屋檐上面的红灯笼照亮了昏暗的四周。几只飞蛾围绕着红火的灯笼，扑腾翅膀，想要更接近这一片小小的暖意。
“咚咚咚，咚咚咚！”女子腾出一只手，连续重重地叩响了门上的铜环。片刻之后，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开了门。
那女子不等小道童开口便直截了当地吐露出来道观的目的：“我的儿子身患重病，请求望湖真人救治。”这女子虽心情急切，说出来的语气倒是心平气和的。
小道童突然被到访的女子打扰了，脸上透露出一丝不愉悦，他瞟了瞟女子手中的婴儿，但还是知书达理地回答了女子的请求：“家师已经休憩，望施主明早再来。”
“小师父，不能通融一下吗，我怕晚了就来不及救治我儿子了。你看，我儿子已经病魔攻心了。”那女子掀开襁褓一角露出小婴儿的胸口，只见一片紫气在心窝附近团团旋转，把肌肤里的血脉染成骇人的酱色。
“小师父，你不能够见死不救啊。”那女子的声音中透露出丝丝请求。
“这个……”小道童被眼前所见受了一惊，这婴孩倒不是疾病缠身，像是被人下了毒中了蛊一样。“那施主你现在随我进门，我去通报一下师父。”小道童先把观门合上，然后一路小跑进了院内，有点不知所措。
那女子张望着四周，终于是舒了一口气。待那婴儿哇哇地痛哭起来，那女子摇了摇襁褓，接着从身上摸出一颗乳白色的药丸，轻轻地塞进婴儿的嘴里，不一会儿那婴儿就不再哭啼，进入了睡眠。
星辰已上枝头，晚风吹得树叶沙沙的响，观里的灯火隐隐绰绰起来。
那个小道童提着一只灯笼走到那女子面前，道：“施主随我进来吧。”
道观并不是很大，但别有一番江南园林的精致。一路蜿蜒走步，穿过几个门栏廊亭，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间大屋门口，匾额上写着赤金色的三个字--炼丹房。
“就是这了。”那小道童往炼丹房一指，：“我去通报一下，施主你随后进来吧。”
女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小道童又打开了门说到：“施主请进。”随即就提着灯笼悄悄地退了出来。
女子小心翼翼地朝炼丹房大门走去。进了门，发现里面并不是很宽敞。偌大一个房间被屏风和玄关隔成一个六边形的空间，中间有一座低矮的石台，青砖铺地，白玉为阶。石台上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一尊朴实无华的青铜炼丹炉立在阴阳太极鱼中间，墙上四面明亮的铜镜对朝着丹炉，淡黄色光芒照射在炉子上面，显得格外神秘。
一个墨发玉面的道士盘坐在丹炉后面的蒲团上，穿着朴素，缁衣就身，牙白色的木簪插在发髻上。一见到那女子进门便马上站了起来，拱手迎接。
“见过望湖真人。”不等望湖真人开口，那女子便颔首施礼。
“不敢当，不敢当。方才弟子有些怠慢，望请原谅。”望湖真人尴尬地笑了笑，道：“听闻白先生此次到访目的，是为了你手中的这个婴儿吧。您先过来坐着，待我看看这婴儿出了什么差错。”
榻上，女子拨开襁褓，那一团团紫气和乌紫的血管顿入望湖真人眼帘。望湖真人凤眼瞪起，似乎有些受惊。他双指往那婴孩心口一探，皱眉思索，然后缓缓地收回了手。
“这婴儿恐怕不是人类吧。”望湖真人道。
“你这么说也不准确。”女子不紧不慢地说，“这孩子应该是半人半妖之体。若是普通半妖，在生下来那一刻夭折的可能性很大。若是生下来侥幸不死的，身上人妖之力会趋于平衡，人体上可能有一些妖的特征。但是这孩子纯是人体，妖性藏在体内血液和魂魄中。本来这孩子人力和妖力应该在平衡之势，不知道为什么，体内的妖性竟有喧宾夺主的迹象，同时在摧残着这孩子的四肢百骸。如果不是我用真气给这孩子筑起一道心墙，后果很难预料……”
“白先生是想让我救治这婴儿。可是您知道，我的修为不如你，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情，贫道怎么能够办到。”
女子叹了口气：“道长，你知道我出自旁门。现在我也只能靠修为上的优势压制这孩子体内的妖性了，但是我和这孩子严格来讲实属同类，就怕有一天这孩子把我的真气与妖性同化了。而且，道长你身处玄门正宗并且精通药理，只想请你先把这孩子体内的妖性压制了，其他的我再想办法。”
望湖真人点了点头，突然抚须道：“白先生，容贫道冒昧地问一句，这孩子的身世来历是？”
“我从峨眉山清风洞归来途中，路过鄱阳湖忽然听到哇哇哭啼，在一黑袍人手中抢到这孩子。估计是被父母遗弃的苦命儿。”
这白先生其实就是那白素贞身边的小青。白素贞在雷峰塔里坐化之后便随姓了白，叫做碧青。白碧青常年住在西湖，与上一代抱朴道观的观主九溪真人有些许交情，可以称得上是望湖真人的长辈。
白碧青继续道：“道长，你是否有了解决的方法。”
望湖真人面露难色：“有是有，倒是贫道还是有些难处……”
“不妨直说。”白碧青微笑道。
“这治疗方案是，需要白先生每过一段时间输送一段真气用来压制这孩子体内狂暴的妖性，贫道再以洗心丹喂服与他弱化妖身。待这孩子长至四五岁，在教他练习本门的心法典籍，用道家正法克制这孩子体内和魂魄上的妖性。虽然不能治愈，但能保证这孩子平平安安活下去了。难处是，洗心丹成分复杂，需要多味少见的药引。还有根据祖上所训，学习本门真诀必须是本门弟子才行。”
“实在抱歉，我没考虑周全。你说的第一个难处，我可以帮你解决。第二个……身为半妖的他……”白碧青看了眼孩子道，“你的意思是，让这孩子入你门派？”
“是这个意思。”望湖真人回答道，脸上逐渐露出笑容，“为了这孩子，白先生恐怕需要三番五次入我道门。不妨先住在观内。”
“这个恐怕不妥……”白碧青脸上一副惊奇的表情。白碧青拒绝望湖真人的好意，是有原因的：一是她身为一介女妖，入住道观太过于滑稽；二来，她为道观之客，长居于观中过意不去；三，她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一时间面对这么多人事怕有些应付不过来。
看着白碧青犹豫不决的样子，望湖真人笑道：“人类寿命短短不到百年，得道成仙之数却超越了千万年寿命的妖精，其中奥秘，白先生可知。”
白碧青没有说话，静等望湖真人道出真相。
“近千万年来，仙神妖魔分家。人类自身孱弱，但似乎比妖类更加受到上天的青睐，种族繁衍生生不息。在其间的修真术士之大威力之人也是数量众多。其很大的原因，人类懂得收集，懂得传承，如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一般，从万千法门中寻找到适合自己的修炼方式。经过千百年传承，越来越精炼出彩，各家百花齐放。而妖类修炼法则五花八门，各自为政，也极少受到仙神的眷顾，自然进度慢了不少，往往需要千百年才能出道成材。”
望湖真人接着道：“白先生修为深厚，估计再修个百年就可以登上仙门。如果我说，如果让白先生修行我观内的真经，可以让先生您更快顿入天门，先生会不会答应呢。”
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白碧青踌躇不前。千年以来，白碧青都是靠着自己的先天知觉才走上修道之路。其间，若是没有遇到白素贞，恐怕到现在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妖精，到头来被哪个道士和尚收了去也是可能。白碧青跟着姐姐白素贞，最开始的愿望不就是得道成仙摆脱这最低级的妖身吗。自从姐姐白素贞在雷峰塔里坐化，这修仙的渴望如同飘扬的河沙一样渐渐散去了，只留下对当初那段姐妹之情的怀念，以至于几乎荒废了修炼。如今，有了望湖真人的提醒，从新燃起了对修仙的愿望。若说不想尝试，那可真是假的。
望湖真人这么挽留白碧青也是有私心。抱朴道观积弱已久，纵使有前代真人留下来的威望，咫尺之遥，始终跨不进名门大派之列。望湖真人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振兴抱朴道观了。若是有白碧青的加入，观内一下子就多了一名修为高深的真人，也足以和那些名门大派有上较量之力了。
“先让我考虑几天吧。”白碧青说。
“那好。白先生，你可以先放心将这婴儿放在我观内照顾。等你决定好了再来带他也不迟。”
送走了白碧青，星夜已深。望湖真人将那个婴儿交给弟子，叮嘱他放到自己的卧室好好照顾。望湖真人继续盘坐在榻上的蒲团上面，双目紧闭，面色安详。忽闻门外守门弟子的禀告，漆门自开，一位约莫三十来岁，面色如玉的道士徐徐步入，然后房门自合。
那年轻道士望了一眼望湖真人，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他开口道：“师兄，此次叫我来是为何事啊？”
望湖真人睁开了眼睛，抚须一叹，道：“师弟可知道，今天是谁来找我？”
年轻道士名叫李少白，是观内的两位真人之一。他没有答话，就静静地等望湖真人公布答案。
“白碧青，白先生。”
“就是师父的那位朋友？白先生找师兄你有什么事啊。”
望湖真人就长话短说地把白碧青来的目的说了一遍，顺便也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原来是为了一个婴儿啊，那婴儿是白先生的什么人啊？”
“听说是白先生在鄱阳湖边捡到的，身染妖毒，病入膏肓，这些日子来全靠着白先生施药度与真气才得以活下来。虽然白先生道行高深，真元强极一时，但无法根治此子体内的妖毒，需要修习正道心法才能日益化解以至于痊愈。白先生菩萨心肠，做过不少好事，这也见怪不怪了……白先生如果投入他人门墙，估计碍于这孩子和白先生的身份，估计也不会收。”望湖真人罢罢手，继续说，“你觉得让白先生入我门中，怎么样？”
“这不妥吧。白先生可是比我两高出一辈，若是入我门下，就乱了辈分。况且，白先生恐怕也是不愿屈居于我门前下吧。”
望湖真人笑着摇了摇头：“白先生如果入我观中，当然是比我们大上一辈的。这不光是我的建议，师父曾经也有过这个想法。”
李少白脸上显出些惊讶，道：“我想知道当年师父对你说过些什么。”
“这件事情有些繁琐，我就长话短说了。”望湖真人语气一沉，道，“白先生非我族类，师弟你应该察觉的出来。”
“恩。白先生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这妖气十分得凝练，白先生的道行应该十分了得。好像除了妖气外，白先生身上充斥着源源不断的灵气，这我可不明白了。”
望湖真人微微一笑，道：“你听我道来。这白先生原名叫做小青，是那大名鼎鼎的蛇妖白素贞的妹妹。”
“原来如此。”李少白眉毛一跳，想了片刻，“这么说来，白先生至少有了一千五百多年的道行了。那可是……”李少白把“巨妖”两个字咽了下去，继续说道，“白真人道行如此高深，理应来说妖气十分浓厚才对，怎么会有灵气露体呢。”
“听说在三百年前，白素贞在雷峰塔内坐化而去。我想应该是那白娘子把化劫的内丹留给了白先生。白娘子身前就差一步羽化登仙而去，内丹灵气聚集已经进化了妖性才对。白先生天资奇佳，可能将白娘子那内丹炼化，洗尽妖身。”望湖真人呵呵一笑，“况且在师父结识白先生之时，白先生身上已经有此现象。”
“如此说法，白先生在往后几百年之间，若不出意外的话，将会登顶九天位列仙班。”李少白惊讶道。
“正是这样，所以师父务必要让我说动白先生入我门墙。我宗至少可以凭借金丹正法助白先生一臂之力。而且白先生飞升功成之后，我观将光耀四方，众修来朝，对得起各位祖师。”虽说那些功参造化颇有成就的真人已成地仙，可长生、容颜不老，上天入地皆可行，但是地仙终归有寿命终了之时，回归轮回。而飞升之后，亦变为天仙，与天同寿，金身灵识不灭。五百年间，羽化升仙而去的就只有终南全真王重阳和普陀山的林默娘，万中无一。全真道士凭借王重阳一举成为与龙虎天师、茅山上清、阁皂灵宝并驾齐驱的大宗大派，风光无限。也难怪望湖真人极力拉拢白碧青进入抱朴道观。
除此之外，飞升所留下来的器物法宝也会因沾染仙气而变得不凡，这也是一笔难能可贵的财富。
“白先生不知会不会答应呢。”李少白道。
“随缘吧。修道之人讲究的也是一个缘分。不过我预感白先生不会拒绝。这样吧，师弟，你先吩咐下去，把听风阁清扫一下，若是白先生同意了，再添置些家具吧。”
“好的。师兄，那我就先告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