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容与傅云深一同依召进宫觐见。
来到宫中,只见皇帝果然正在发脾气,他面色可怖的坐在龙椅上,一副山雨欲来的阴沉模样。
凌燮站在皇帝的下首,平静无波的表情令人无法猜透他心中所想。
另外还有几名鸿胪寺的官员正在殿中低头跪着,战战兢兢的不敢吭声,在他们的身边散落着几个被揉皱的纸团。
周静容与傅云深行过礼,皇帝叫了起,却仍余怒未消的说道:“你们自己看吧,看看这漫画都画了些什么东西!”
周静容有些奇怪,随手捡起一个纸团展开,却见正是被皇帝盛怒之下扔掉的漫画。
漫画上画的是夏朝的婚礼习俗,从定婚到成婚,流程极其繁琐复杂。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夫妇在婚前甚至可能都没有见过面。
与之相对的是克利族的婚俗,克利族是游牧民族,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族人生性豪爽,不拘小节,男女可自行婚配,婚礼一切从简。
这些内容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漫画却将克利族人对于婚姻的态度描绘的太过随意。
男女一旦看中对方就在一起生活,没有正式记录在案的婚书,只在手臂上刻下彼此的名字作为承诺。
若两人因种种原因选择了分开,就会将手臂上的名字划掉,曾经刻了名字的地方就会变成一道疤痕。
漫画中更是夸大了这一部分,一名夏朝男子和一名克利族男子互相攀比谁娶的妻子多,夏朝男子拿出了一叠婚书,克利族男子却伸出了一条满是疤痕的手臂。
这当中虽然含了夸张搞笑的成分,但倘若真的流传到克利族人手中,其中隐含的讽刺和不尊重,难免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和仇视。
而且重点是,克利族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习俗。
克利族虽不像夏朝这般注重繁文缛节,但在族人成婚的时候,也会在族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的见证下,一起向他们所信奉的神立下誓言。
他们对神的信仰,更甚于夏朝法律对百姓的约束力,他们一旦对神起誓,就绝对不会违背誓言。
在手臂上刻名字这种行为仅限于个别人,并不是一种常见的习俗。只是有旁人看到这种行为以后,将其传播出来,三人成虎,渐渐使人产生了误解。
不过以上原因还在其次,并不值当皇帝如此动怒。
更为关键的是,后宫中就有一位克利族的皇妃,因其精于骑射之术,颇得皇帝的喜爱。
那位皇妃的手臂上就有一道非常明显的疤痕,那是她曾经在草原上打猎时与猛兽搏斗留下的痕迹,她以此为豪,从不遮掩,拒绝祛除。
而巧合的是,漫画中的疤痕便与皇妃手臂上的疤痕一模一样,连大小形状都分毫不差,就像是在影射什么。
难道是想表明皇妃曾经嫁作人妇,硬生生的要给皇帝扣一顶绿帽子不成?难怪皇帝会如此生气。
周静容正要开口解释,忽听太监来报:“陛下,鸿胪寺吏官程斐求见。”
皇帝正在气头上,又听是鸿胪寺的人,当即怒道:“让他滚进来!”
凌燮在旁微不可察的眸光微闪,却并没有说什么。
程斐疾步入内,经过周静容身边时,看见她手中捧着的漫画以及满地的画纸,心中一沉,当即跪地谢罪道:“陛下,漫画有误一事责任并不在傅夫人,是微臣误将未经校验的书籍拿给傅夫人做了参考资料,才造成了漫画内容的错漏。微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还望陛下明察,不要责怪被无故牵累的傅夫人。”
周静容看着程斐,不免有些惊讶。
程斐口中的那些书画已经被烧毁了,查无对证。就算周静容以此为由,没有证据,这事儿也赖不到程斐身上。
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不知为何要主动承认这件事,并承担罪责。
周静容实在想不明白,如果真的是程斐陷害她,如今又何必站出来替她顶罪呢?
她有些糊涂了。
傅云深却是一眼就看穿了程斐心中的那点小九九,还不是在极力的撇清关系,让他们相信他。最重要的是,让周静容相信他。
傅云深毫不领情,犀利直言道:“程大人何故如此急切的给我夫人定罪呢?”
程斐微怔,只道:“傅大人误会了,我并不是要给尊夫人定罪,只是想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罢了。”
傅云深似笑非笑一声:“程大人还真是有担当。”
傅云深接着转向皇帝道:“陛下,程吏官方才所说的误将未经检验的书籍拿给内子做参考资料一事,虽不知他当真是失误,还是有意为之,不过微臣与内子确对此事豪不知情。盖因漫画作为出使的礼物,兹事体大,微臣不敢轻忽,便与内子一同查阅大量典籍,鸿胪寺送过来的书画未曾全部翻看。”
傅云深顿了顿,又道:“这幅漫画,根本不是出自内子之手!漫画被换,此为其二,其一便是程吏官先前送来的有问题的书画。接二连三的巧合,都是于内子不利,甚至影响大夏与他国邦交!这其中暗含的联系,实在不能不令人多想,还望陛下明察!”
一直未曾作声的凌燮这会儿才悠悠的开口,提出了一句合理的质疑:“你说这画不是尊夫人画的,可有证据?”
周静容回道:“不知凌首辅可还记得,先前会试时,便有人模仿我的画作,泄露考题。所以,这世间不乏画技高超者,可以假乱真,并非难事。陛下,您觉得臣妇所言可有道理?”
周静容没再给凌燮质疑的机会,最后一句话却是抛给了皇帝。
凌燮不屑的撇开了眼神,并不觉得皇帝会理会周静容。
哪知皇帝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继而又生气起来,冲着鸿胪寺那几个一直没作声的官员怒斥道:“傅夫人先前拿给朕看的画并不是这一幅,怎么送到你们鸿胪寺去以后,再给朕送回来就变了个模样?难不成,你们鸿胪寺是变戏法的?还是有人包藏祸心,想以此挑起两国纷争?”
皇帝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原来皇帝不是因为漫画有误而生周静容的气,而是已经知道了漫画被人偷换,是生鸿胪寺失职以及偷换漫画之人的气!
鸿胪寺的几位官员更是被莫名的扣上了叛国的罪名,想以死自证清白的心都有了,连连磕头讨饶。
程斐未曾想到周静容竟然提前让皇帝过目了漫画,震惊的忘了与他们一同告罪,抬头看向周静容。
周静容却眼观鼻鼻观心,未曾分给他半个眼神。
就连凌燮也无法掩饰心中震动,面色大变。
果然,后宫中没有了凌嫔,凌燮便相当于少了只眼睛,很多事情他都无法掌控。
否则,周静容几次掩人耳目的跟随傅老太太进宫拜见太后,顺便将漫画拿给皇帝看,还和皇帝互相探讨漫画创作方向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从而让他在这种时候吃个哑巴亏。
皇帝狠狠的责骂了众人一通,心里舒服了些,又平静下来,威严道:“漫画关乎国之邦交,被更换不是小事,到底是何人居心不良,必要给朕揪出来!傅爱卿,你是大理寺少卿,此事便交由你大理寺审查。”
傅云深道:“微臣领旨!”
皇帝又对鸿胪寺的几位大臣道:“你们的账,待使团离京后,朕再跟你们清算!现在,你们先把手头的事做好。如若再生枝节,全部提头来见!”
几位大臣赶忙应了,指天对地的发誓绝不辜负皇恩,一定不会再让宵小之辈有机可乘。
众人挨了一通骂,被皇帝撵了出来,个个垂头丧气,一同向宫外走去。
程斐几次想上前与周静容攀谈,都被鸿胪寺的几位官员抢先了。
他们纷纷向周静容表示歉意,又向傅云深保证,鸿胪寺全体人员一定会配合大理寺进行调查。
再加上傅云深有所防备,周静容也不想多说什么,致使程斐一直没有机会说话。
凌燮远远的走在前面,倒是显得很平静。
直到行至宫门口,凌燮走到马车前,方阴恻恻的回头向傅云深看了一眼。
傅云深也淡淡的回望过去,眼中的冷漠冰寒刺骨,令周静容觉得十分陌生。
回程的途中,周静容感叹道:“多亏你机警,让我提前将画呈给皇上,有皇上做我的证人,任他们如何陷害,也翻不起浪花了。”
傅云深淡淡的应了一声。
周静容又问道:“凌燮这么死咬着我们不放,会不会还有后招?”
傅云深搂住她,柔声安慰道:“放心,这事已经闹到了皇上面前,他就不敢再做什么了。”
傅云深说着话,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周静容见他这般,便乖乖的闭了嘴,没再说什么打扰他。
傅云深微微失神,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以前,傅云深也许还会觉得凌燮身居高位,统领百官,是一棵难以撼动的大树。
可如今,凌燮的羽翼正在被他一点一点的剪除。
凌燮就如被拔了牙的老虎,他却是初生牛犊,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