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从暗门走出来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在温暖的会客厅里他脱掉了大衣,只穿着白色马甲,却因为毛发稀疏,没有摘下头上那顶暖和的羊绒帽,手上端着一杯葡萄酒,一张刻薄的脸看不出喜怒,一双眼睛里闪耀着商人独有的精明。
他是考文斯纺织厂的老板,六人议事会之一,人称“白面猴”的罗德里克·考文斯(Roderick Cowens)。
白面猴生活在西洲大陆和北大陆交界处,因为通体遍黑,面部雪白而得名,这种相貌丑陋的猴子被拉阔尔人认为是贪婪的象征,据说因为肠子比一般的猴子要长,它们并不害怕食物中毒,于是什么都吃,什么都敢吃。
这些在王都数得上名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名号,一来能够让其他人比较笼统而直观地了解这些人的性格或者特征,毕竟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名号;二来西洲大陆的人名字普遍比较长,尤其是在加了某些头衔之后,复述起来太麻烦,所以向来有起绰号的传统,绰号往往比名字好记;三来是因为重名率太高,这在西洲大陆各个语种之间的严重程度不一样,但都或多或少有类似问题,至少在拉阔尔,名字比姓氏还要少。
不过杰克从没有在卡尔面前提起过这些绰号,因为在他的眼里全名和绰号一样好记,完全没有必要介绍。
爱德华转身,看向品酒的罗德里克,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你都听到了,觉得怎么样?”
“白面猴”罗德里克嗓音沙哑,就像是抽烟过度一样,听起来有些扎耳朵,让人很不舒服,幸好他一般也不说什么好话,刻薄话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以他的容貌和声音说出来绝不违和。
“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个人,他比你更讨厌。”
爱德华轻笑一声,又重新坐下,端起自己那杯还未喝过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罗德里克摇晃着酒杯,慢慢走到爱德华身边,表达出了自己的观点:“他有能力、有野心、足够聪明、足够敏锐,与你我相比,他也足够年轻,他什么都好,唯独心软...但他其实并不心软,他比你我都狠心,所以他其实没有弱点,只是还缺乏一些经验。”
“不好吗?这样的合作伙伴?”爱德华微笑着,好像对罗德里克对安东尼的描述非常满意,可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如果他是国王,我将很乐意为他加冕,因为他会让国家逐渐强盛;如果他是将军,我将很荣幸在他手下作战,因为他会带领我们走向胜利...但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商人,在这个立场上,我们是他敌对国的国王,是战场对面的将军,他将摧毁我们,杀死我们,并掠夺走我们的财富。”
爱德华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没有赞成,也没有反驳,只是看了看自己的怀表,手指轻轻叩着檀香木的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我提出那个建议。”罗德里克眯着眼睛,“你知道大家都会同意,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开这个头,背上这个恶名,你不用等了,我也不想。”
爱德华瞥了他一眼,笑道:“不愧是你。”
“他的野心太大了,妖犬案就是给我们的警告。”罗德里克话锋一转,开始指向麻烦本身,“你是巡城司总督,对案子看得比我们明白。”
爱德华轻轻点着头,陷入了沉默。
七月份他们剥夺了安东尼对于白塔楼的控制权后监视过他一段时间,当时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可在他十月份离开王都后,便出现了王都妖犬事件,一开始确实没人怀疑到他头上,可当玛格特·道森的尸体被发现,一切就不一样了。
这位第三个被发现的受害者死亡时间是最早的,恰好就在安东尼离开王都的那几天,而白塔楼在郊区的养殖场出问题则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对此爱德华有一个合理推测:玛格特·道森正是由安东尼亲手所杀,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发臭了,所以巡城司的警员发现的时候看不出来伤口究竟是猎犬造成的还是人为的。但是只要专案组接手此案,让医生仔细检查尸体,他们就会发现问题所在,于是爱德华顾不上其他,让人一把火烧了玛格特·道森的尸体。安东尼手上至少有一条白塔楼改造过的猎犬,他在离开王都后让其他人带着这条狗杀了两个人,这就是他的筹码。所以六人议事会不能对安东尼出手,因为不只他一个人知道猎犬藏在那里,王都里至少还有一个在安东尼回到乡下后带着猎犬杀人的神秘人物,六人议事会的意思其实是让他把猎犬交出来,说“找”出来只是给大家都留个面子。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对北帮有兴趣的人或组织迟早能怀疑到白塔楼身上,六人议事会不能再继续冒险,于是让爱德华找到安东尼,把最终期限定在第二天晚上。
受害人之所以都是女性,则是因为白塔楼的猎犬虽然比一般的猎犬凶狠,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杀死一名成年男性,柔弱的女性可以确保行动的成功率,从而给王都的居民笼罩上恐惧的阴影。若是有人说他遇到那妖犬还全身而退,甚至看到了狗的主人,那这起案子就不会有这么高的讨论度,隐秘方面的事总让人着迷,妖魔最让人们映像深刻。
讨论度也是安东尼的筹码之一,南区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像是露西·哈泽尔和温蒂·布鲁克这样的女人的死亡在王都基本连个响都没有,如今却弄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必然要给所有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也使得安东尼手上的猎犬成了关键,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了,结案的时候肯定是需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那条“恶魔犬”,可“恶魔犬”就在安东尼手上,就看六人议事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事情闹得越大,议事会所要付出的代价便越高昂。
所以在“白面猴”罗德里克看来,安东尼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心软,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狠辣,贝拉是安东尼的人,可却命丧于那条“恶魔犬”,只不过因为她与自己的儿子见了一面。如今他却假惺惺对裁缝的死亡感到不满,好像自己多么难过一样,一边哭着一边去杀了他。
理论上来说,就算东窗事发,六人议事会失去的也只是白塔楼,只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北帮大不了回到以前的发展模式,而等待着安东尼的却只有绞刑架。但是白塔楼之于古柯叶公司,就像改进过的蒸汽机之于工业革命,后膛枪之于线列步兵,混凝土之于建筑业,一旦启用就是核心动力、战斗力和技术竞争力,根本不可能放弃。更可怕的是白塔楼极有可能就此被激进派的黄金鹿公司收入囊中,届时这个主要在海外发展,表面上对拉阔尔本土没有野心的庞然大物会不会转变发展方向呢?被时代的大船抛弃是非常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你的对手在你被扔下大海之后站上了船头。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爱德华终于开口了:“我们明晚做决定。”
罗德里克嗤笑一声,声音有些尖锐:“我不需要听废话,我想知道你的意见,你想了这么久,肯定不是在想这句废话。”
爱德华拿起安东尼刚才喝过茶的杯子,茶水已经被喝得干干净净,他拎着杯子来到窗边。打开窗户,寒风呼啸着涌了进来,可两人毫无反应,爱德华把杯子伸出窗外,松开了手。
外面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夹杂着爱德华略显冰冷地话语:“要么不做,要么一起。”
罗德里克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这是最明智的决定。”
没有一个人愿意独自承担杀死安东尼的罪名,一旦这之后北帮出现问题,下命令的人必然会被推出去顶罪,既然谁也不愿意承担,那就一起承担。至于安东尼的死亡,那不是注定的吗?他胆大心细,外表儒雅随和,办事却毫无章法毫无道德,像个纯粹的疯子,这样一个还没进入议事会就让所有人焦头烂额的人,活着对谁都没有好处,王都妖犬案结束的日子就是安东尼·罗斯塔尔的死期。
最后罗德里克绷着脸看了看表,已经到了十一月十八日的凌晨,他赶紧穿上大衣,一声告辞,快步走出了会客厅。
爱德华背对着他,这个被称为“笑面虎”的男人这次没有笑,他冷着脸,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他比罗德里克更果决,早在七月份从安东尼手中夺过白塔楼时起,他便已在心中宣判了安东尼的死刑,一个失去了依仗,却还对议事会心怀不满的人,在这位“笑面虎”眼里只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