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楼上传来关门的声音,夏洛蒂开始了她的讲述:
“梅尔达来这栋公寓的时间比我要久,我们曾发生过一些误会,而且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一样,所以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两位不要误会,我这不是在说她的坏话,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我和她性格不合罢了。说回正题,我和温蒂还有安娜的关系一直不错,我还曾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因此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安娜的病情。对了,你们知道安娜的母亲吗?她酗酒,有暴力倾向和药物成瘾症,我相信安娜的病情在之前的几年里毫无起色甚至不断加重的很大原因就是她母亲这种恶劣的性情。
“那时安娜刚失去父亲,从以前优渥的生活里坠落到南区的泥潭里,和睦的家庭四分五裂,父亲去世,温蒂当时还没有成年,唯一有担当的母亲也患上了药物成瘾症,连门房和厨娘都无法忍受她的脾气。温蒂和我谈起那些年,经常是以母亲的辱骂开头,再以殴打结尾,正是这样的环境使得安娜对现实愈发的疏离和恐惧,使得她更愿意沉浸在自己虚构出来的世界里。
“所以在刚来的时候,我根本无法与她交流,只有在她偶尔从自己的幻想里脱离出来,才会茫然地对我们傻笑,仿佛我们是她的梦境,她自己的世界才是真实。不过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温蒂已经成年,并且在教会医院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了。那时候她是这栋公寓的主心骨,所有人,包括她的母亲都得听她的话,因为她在外面欠的钱都是在用温蒂的工资还款。稳定的生活环境使得安娜的意识回到现实世界的次数愈发增多,也给我的治疗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她本来已经快要变得跟正常的孩子差不多了,只是话比较少,一个人的时候容易发呆,这和她以前的情况比起来简直算不上问题。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温蒂是虔诚的信徒,她诚实、勇敢、聪明而且有远见,我听说她的投资收获颇丰,如果一切顺利,她可以在明年开春还清欠款,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夏洛蒂说到这里竟哽咽起来,卡尔当即起身递出一张手帕,并以富有磁性的嗓音问道:“需要什么帮助吗,美丽的女士?”
“谢谢。”沉浸在悲伤中的夏洛蒂啜泣道,“可能是最近心情过于低落了,能帮我倒一杯桃红酒吗?就在壁橱里,打开门就能看到。”
卡尔打开壁橱,瓶瓶罐罐中果然有一瓶桃红葡萄酒。他拎出瓶子,却发现酒标非常眼熟,是一瓶洛伽的原产地葡萄酒,出自洛伽东南部的白河酒庄,巧的是这个酒庄是罗拉家族的产物,以佐餐葡萄酒闻名,卡尔前天的晚餐里还有款桃红酒。
卡尔给夏洛蒂倒了一杯桃红酒,看着她喝下去,慢慢缓和了情绪。
这时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没想到在这还能看到这款酒。”
“这是你们洛伽的葡萄酒,我的男友送给我的。”夏洛蒂的情绪不再像刚才那么低落,她说道,“听说拉阔尔很难弄到。”
北方战争后拉阔尔和洛伽的关系一直都不好,虽然两国的其他商贸在这几十年里已经恢复正常往来,可是洛伽自北方战争时期颁布的“葡萄酒禁令”里始终没有划掉拉阔尔的名字。而世界六大葡萄酒产区里,一个在新大陆,一个在斯图尔卡,其他四个都在洛伽,所以拉阔尔的葡萄酒文化不是很兴盛,酒馆里也从来只提供斯图尔卡和新大陆的葡萄酒,洛伽葡萄酒,尤其是原产地酒一向昂贵而罕见。
卡尔把玩着酒瓶,饶有兴趣地问道:“刚才你提到你是心理咨询师,我在洛伽听说过,不过心理学这一门学科在南方更加兴盛,拉阔尔好像还是起步阶段吧?”
“没错。”夏洛蒂点了点头,像是回忆般说道,“说来好笑,我的老师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仍然坚持每年去一趟南方交流最新的理论成果,而我身为他的学生却已经退休了。”
卡尔随口说道:“女孩子要结婚了是这样的。”
夏洛蒂闻言深深看了卡尔一眼。
“对了,我这么说没有冒犯的意思。”卡尔又说道,“除了温蒂,安娜和你们三人是最熟悉的,按理说你和她羁绊最深,为什么她反而最不愿意和你交流?”
夏洛蒂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感觉她更多的是在害怕,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害怕我。”
这个答案让两人有些意外,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这种有些自爆式的发言并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但是卡尔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只是点了点头:“这样吧,既然暂时没办法和安娜交流,能带我们去看看温蒂的房间吗?”
夏洛蒂好看的眉毛微皱,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温蒂和安娜一直住在一个房间,现在安娜躲在里面,你们恐怕不能进去。”
卡尔惊讶道:“她们这么大了还没分开睡吗?”
“没有,温蒂对安娜的精神状况非常关心,她没办法让安娜一个人睡觉,没法忍受让安娜醒来四顾无人时承受那种茫然和孤独,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姐姐。”
卡尔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他说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明早我们再来看看,希望那时安娜的状况会好一些,感谢你们的配合。”
杰克当即站起身来,拿起衣服和帽子就出了门,卡尔则歉意地笑了笑:“他就这种性格,失礼了,您别见怪。”
夏洛蒂开玩笑道:“如果哪天时间充足或许你可以带上你的朋友来找我,长时间的沉默寡言可能...唔,这种状况总是不好的。”
“有时间一定。”卡尔随口回应,又随口问道,“对了,你知道温蒂在公寓外平时和谁关系最为密切吗?”
这个问题夏洛蒂几乎没有迟疑,她回道:“阿伯拉尔·威廉姆斯(Abelard Williams)医生,他是温蒂在教会医院的同事,也是温蒂的追求者之一。”
“我知道了,谢谢您提供的信息,明天见。”卡尔朝她眨了眨眼,把手上的葡萄酒放回了壁橱,也跟着杰克一起出了门。
等到梅尔达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从楼上慢慢走下来,夏洛蒂仍然坐在沙发上。她看了看紧闭的门,又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夏洛蒂,翻了个白眼。
“他们已经走了。”梅尔达低声道。
夏洛蒂没有说话,她慢慢站起来,从身后拿出一把折叠刀,面色平静地放回壁橱。她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两个男人,即使他们如何谈笑风生,即使他们已经出门。
“怎么样?”梅尔达问道。
“那个洛伽人心机很深,他很有礼貌,而且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说明他受过良好教育,而且是贵族式的教育。他非常开朗健谈,与他交流肯定不会冷场,可惜他的目的性非常强,听到事不可为便要离开,并不想和我浪费时间多聊几句,不过他们明天还会来。”
“那另一个呢?那个话少的。”
“看不出来。”夏洛蒂叹了一口气,“他一直在发呆,接触久了我或许能看出来一些东西,但就目前看来,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木偶。”
“对了。”夏洛蒂突然看向梅尔达,“拍卖会没办成,你打算怎么办?”
梅尔达双手一摊:“我不知道,我的客人指定觉得是我和警察想敲诈他们一笔,我可能要花点心思跟他们解释,天知道这两个混蛋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过来。至于安娜的事情,我真的没什么办法了,等这栋公寓被黑骷髅党的人收走,我就要带着艾玛去找新的公寓。或许你可以跟你那位未婚夫商量一下,让安娜去他那干活,反正他有钱,房子大,需要的人手肯定多。”
“安东尼恐怕是知道我们的困境的。”夏洛蒂叹了口气,“方才我只提到我有男伴,那位洛伽侦探却似乎早就知道我们即将结婚的消息,他们恐怕在门外见过安东尼,或者干脆就是安东尼派来的人。”
梅尔达冷笑一声,挖苦道:“男人都是这样的,嘴上什么都愿意。可结果呢?他宁可在门口站着看我们受苦,也不肯进来帮你承担。”
夏洛蒂并没有反驳,温蒂死时她提过要把安娜一起带走,但是安东尼并没有同意,两人也是从那一次吵架开始不再联系的。站在男方的角度这确实是一个非常过分的请求,毕竟结婚还买一送一的情况确实罕见,若是安东尼是个色中饿鬼也就算了,可他偏偏在私生活方面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声誉一向很好。
夏洛蒂不是一个变本加厉的人,但这件事必须要跟他好好谈,至少要给安娜一份工作,让她能在这座城市活下来。只是安娜现在的情况,别说是干活,恐怕还需要两个能干活的人来照顾她,可是无论如何,总不能把安娜托付给那些不相干的人或机构,尤其在出现过“婴儿杀手”事件的埃尔兰德。
拉阔尔底层的人们很少使用羊肠制作的避孕套,法律也不允许堕胎,他们往往只能通过“节欲”来避孕。但性也算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穷人家反而经常会有四五个孩子,在过去的几十年,埃尔兰德的人口呈现爆炸式的增长,这还是四成新生儿因为生活环境和医疗条件根本活不到五岁的结果。
在这样的环境下,“牧婴人”应运而生,他们收取父母大约10个金纳尔的费用,宣称会为孩子找到一个合适的家庭。他们的客户往往是无力再抚养一个多余孩子的家庭或是未婚的单身母亲,人畜无害的新生儿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
但是几年前,有人在索尔顿河下游找到一个篮子,篮子上绑着的绳子已经断裂,里面有一个被报纸和棉布包裹的窒息而死的婴儿。这个案子由道格拉斯·艾尔杰特负责,他根据邮递员留在报纸上的编号锁定了凶手所在的街道,并在那里逮捕了一名女性“牧婴人”,牵出了震惊全国的“婴儿杀手”案。
这个48岁的“牧婴人”在收到钱之后便会把孩子闷死,再包裹起来缠上石头沉到索尔顿河,两年里以相同的手法杀死了至少36个婴儿,从没有人怀疑过。
这样的事情让拉阔尔人非常恐惧,若非逼不得已,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类似的机构,但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牧婴人”不再活跃后新生儿的死亡率反而增加了。
在梅尔达看来,夏洛蒂非常聪明,知识渊博,但她对于王都的另一面了解还是太少了,对苦难还是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事实也是如此,夏洛蒂的家庭条件其实不怎么样,她的母亲是近东人,可父亲却是个拉阔尔人,她这二十余年的人生几乎都是在学校度过的,聪慧、刻苦、迷人的外貌和良好的教育让她几乎没有受过社会的毒打,这是梅尔达最讨厌她的地方,也是梅尔达最羡慕她的地方。
也正因此,梅尔达对于安娜的感情始终是出于同情和善良,绝不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这是夏洛蒂和她不一样的地方。在两年的接触中,安娜已经变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对安娜的感情更像是母亲对孩子的感情,所以梅尔达在事不可为的时候可以放弃,她不能。
这个年轻的女人不能割舍这份感情,对于没有感受过生存压力的人来说,感情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