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尘,如今我们有机会在王主周围伺候自是难得,若是借此谁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别忘了兄弟们。”一名男子听说自己被派到君凌的身边随侍,喜不自胜,对身旁另一名同样被派到君凌身边的男子说道。
贾倾尘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嘴边扬起的笑容带着些许无奈和悲凉。
……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他记得那是昭惠十三年一个初春的夜晚,娘亲告诉他她要随她的主子出征北戎。
他不知道娘亲的主子是谁,更不明白娘亲作为大夏遗臣,家底虽然比不上具有百年底蕴的豪门世家,但在这乱世置得一块田地,耕读传家也绰绰有余,为何要散尽家财为那所谓的大夏嫡长女鞠躬尽瘁、夙兴夜寐地靡室操劳,机关算尽地筹谋这艰难到无人相信会成功的复国之路。那就是娘所说的“道”吗?
娘亲说,朝闻道,夕可死矣。
值得吗?娘亲,你不怨吗?
他曾把这想法说给娘亲,娘亲却说,倾尘还小等倾尘心中有了自己的“道”时,就会明白娘亲为何无怨了。
他说,倾尘已经十四岁了,可以为娘亲分忧,早就不小了。
他还说,娘亲随军出征,定要平安归来,不然,倾尘就怨娘亲一辈子。之后娘亲就宠溺地摸摸他的头说,倾尘放心,娘亲从未对倾尘食言。
他的眼眶微红——娘亲上一次摸他的头,是在十年前父亲忌日之时。
料峭的春风中,他的声音顿了顿,听起来有些哽咽,最后却言简意赅,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才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泪又西。”
听说那北戎蛮子不识礼数无君无臣无母无女且杀人如麻,娘亲,你在你的主子的营帐中侃侃而谈破敌大计运筹帷幄吗?
听说那茫茫草原无边无际一望无垠,娘亲,你挥舞着弯刀穿着铠甲在草原上为你心中的“道”而策马奔腾不息吗?
听说那主子天纵奇才可为千古一帝,娘亲,你可会在午夜梦回之时,梦见她君临天下傲世苍生纵横捭阖吗?
泪无声地滑落,很快挥发,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他想,红尘中的人们都只是戏子,准备,盛装出场,下台,然后被历史和时间遗弃,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泪水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最多,也只是在这史书里留下一段轻描淡写且简短无比的文字,而关于娘亲的文字他猜测应当是这样——
“贾文者,长安人也,字子证。初,夏室倾覆,死战保夏嫡长子景以安。景薨,事景之女某某,后为某帝。帝未践祚,尝从征北戎,以奇计破之,是为功业始。
后多从帝征战,数有战功,众人敬服。帝立,拜为某官,后迁为某官,以某官任时卒,享年某岁。毕生劳累,不辞辛苦,时人多有赞云‘忧国忘家,老而弥笃’,其人如此。
因以正君情笃,正君不禄,毕生未续。止有一子名曰倾尘,无女,人多惜之。追赠某官,谥号某某。”
如此而已。
这便是娘亲苦苦所求的一生吗?既然强求不得,为何还要去求呢?
可娘亲曾说,人这一生,本就是用来强求的。
他有些不懂。
“笃笃笃……”一阵敲门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他的思绪,在风中的声音有些嘶哑,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娘亲出征前曾对他说,她的身份特殊,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的姓名,以及他自己的姓氏。
出征前娘亲留下了十几个在他看起来很厉害的士兵以保护他的安全,只是今天那些士兵对自己说今晚有她们主子给的任务要执行,所以今夜不在,第二日清晨就会赶回来。
他作为闺中男儿,如若开门遇到图谋不轨之人,现在可没有人保护他的安全。
贾倾尘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谁?”
“小男子本为来长安寻亲,可谁知迷路至此,盘缠将尽,不知君可否让小男子讨口水喝?”一阵如珠玉般清脆的声音传来。
听声音是一个男子。贾倾尘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清了清嗓子,“好,公子等我一会。”
贾文对他从小的溺爱和珍视让他的性格显得格外单纯,做任何事前都缺乏如杨云卿一般谨慎的思考,就如现在,明明那人的语句颇有漏洞,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那人的请求。
贾倾尘开门后便失去了知觉,恍惚中似乎听到那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盯了这个独居的男子两个月了,好不容易等那群莽妇不在,这次终于得手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待在了江湖上专门卖男子的组织里,之后便是无休止的调?教。
这一离开家就是两年,也不知道娘亲有多担心他。
最近他被卖进了长安王府,现在还要去给那长安王贴身伺候,也不知这“贴身”到何程度,他的内心很是惶恐不安,听到了周围男子对他说的话,更是一阵恐惧。
他看了看周围眼神中带着期待的男子们,心底有些厌恶,面上却不动声色。
……
慧觉寺。
君凌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周围虔诚地焚香祈祷的善女信男,悄悄对陈斐说,“伯文啊,这地方的住持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此话自然当真。”陈斐有些无奈地小声回复,这主子对星象和天命等事从来都持有怀疑态度,若非天下剑已经认主,主子恐怕就要怀疑这把剑不过是比其他兵器锋利一些、有些渊源罢了。
“了空大师也是一个能看出主子帝王紫气的人之一,她的道法,比起斐来有过之无不及。”
“如此……”君凌从来对陈斐关于这方面的能力深信不疑,“那就带本王去会会了空大师。”
“老衲早就料到了施主的到来,就不劳烦施主屈尊来寻了。”君凌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抬眼望去,只见一老妇人,身着僧袍,手持的佛珠在手中如同被赋予生命生机一般缓缓转动,在午后的日光下?流?转着熠熠光彩。
“大师料事如神,某叹服。”知道了眼前这人是谁,君凌显得格外有礼,双手作揖,腰微微弯下,语气更是恭敬万分。
“施主不必如此,今日施主能与老衲相见,自是有缘,如若施主不嫌,还望移步内室与施主详谈这佛经之中的真谛。”了空错开了身体,没有受君凌的行礼。
君凌会意,也不矫情,抬了抬手,“大师,请。”
住持所住的庭院内。
一名身着僧衣的老妇人和一器宇轩昂的女子在石桌前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是一盘现象迭生的棋局。
“世人皆说金角银边烂肚皮,可施主第一步便正中天元,出人意料却环环相扣,走一步不止算了十步,偏偏棋路堂皇正大,让人退无可退。”了空大师放下了手中的白子,盯着早已成为一边倒局势的棋局,颇有些感慨道,“自从上任住持坐化至今三十余年,能完胜老衲的,唯有施主一人尔。”
“大师谬赞了,凌不过是侥幸而已,当不得如此称赞,想必大师也知道凌今日前来的目的。”君凌笑着也将手中的黑子放下,顷刻,又补了一句,“正中天元,不过是迷惑人的手段罢了,上不了台面。”
“话虽如此说,可能驾驭这棋法的,恐只有施主一人。”说罢,了空大师指了指另一石桌上安放得整整齐齐的龟甲,那些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甲壳上均刻有一排排无人能懂的奇怪符号。
“紫微帝星路数玄妙,老衲用尽毕生所学也只不过窥得一二,想必施主身边也有善卦之人。”了空大师扫了一眼君凌腰间的玉佩和宝剑,“此两物,皆非凡品。”
“大师所言不差,此两物,名曰纵横天下。”君凌也没有过多解释,言简意赅地说。
了空大师的目光有些辽远,她看了看手中即将要展示给君凌看的卦象,说道,“难怪当年大夏亡时不论老衲如何推算卦象都显示大夏不就后必大兴,劫数,劫数啊……”
言罢,她缓缓地将手摊开,苍老而布满褶皱的手心上赫然是君凌的卦象,那纸条上只有十八个字——
“帝星降世,天下承平,情劫既现,手刃情丝。”
“情劫,又是情劫……”君凌呢喃道,“伯文也说过此话,可大师,凌之情劫究竟是为谁?”
她以前以为是云梦熙,后来又认为是杨云卿,抑或是王府中无名无分的男子们,可伯文曾说“勿强求”,细想应当不是这些男子,可除了这些人又能是谁?
了空大师听了君凌的疑问,语气中也颇有些无奈,“老衲才浅学疏,只能从龟甲中推算出那人是唯一能阻拦施主帝业之人。”
“挡路者,杀无赦。”君凌眼神中分明闪烁着冷光,一身的内力化为寒气外放,石桌上的棋子也被寒冰冻住,紧紧地贴在桌上,晶莹剔透却让人毛骨悚然。
“那人是施主命中注定的宿敌,相爱相杀,生生世世不息。”了空大师兀自倒了一杯茶,茶香氤氲在空中,若有心人在此,就会发现被寒冰冻住不久的一颗颗棋子随着了空大师的动作慢慢解冻,最后化为一摊水渍。
君凌沉默不语。
“滴答——”一声从棋盘上落下的水珠打在地上的清脆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良久,君凌按剑起身,“大师既知凌的底细,也必知凌之此举是造福万民的千古大业,还望大师勿要阻拦。”
了空大师看了看君凌搭在天下剑柄上的手,有些失笑——这哪里是请求,分明是明晃晃的威胁啊。
“施主不必紧张,关于施主之事,老衲虽不会襄助施主,却也不会妨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请施主放心。”
君凌若无其事般将手中的位置挪开,神色自若,“如此,凌就不打扰大师了。”说罢,起身离去。
“施主稍等。”了空大师说出了和陈斐一样的话语,“还望施主勿要强求,否则他日,后患无穷。”
君凌的脚步顿了顿,“多谢大师提点,凌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