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陪着朱祁钰离开太庙。
“皇上,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爱情吗?”
婉容开口问道。
朱祁钰扭头看了她一眼,回头继续走着:“我是男人,自小我就明白一个道理,男人永远只能喜欢名和利。因为历史的本相是胜利者的脸!”
婉娘眼神突然黯淡,旋即又问道:“那您爱皇后和杭妃吗?”
朱祁钰沉吟了一会道:“如果我是路边的乞儿,你觉得她们会看上我吗?当我在深渊时,一切都是黑暗;当我在天堂时,一切都是光明。”
朱祁钰说完加快了脚步,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没有意义。
“可您现在在人间!”
这句话在婉娘心中回响,并未说出口,因为她怕说出来朱祁钰会恶了她。
这时远处跑了一名气禁卫,他俯在朱祁钰耳边一阵低语。
朱祁钰的眼神逐渐阴冷,开口吩咐道:“传令九门,若北方将士来京,鸣炮三声。”
“诺。”
气禁卫应声退去。
午门外,于谦带着几个文吏着急忙慌的往太庙疾行,赶巧碰上准备回皇宫的朱祁钰。
“皇上,军情急报。”
“瓦剌已经入关了吧。”
朱祁钰未停下脚步,于谦紧随其后。
“是,军报瓦剌西路已过大同,由也先统领,军力三万,不日将到灵丘。”
“三万都挡不住,边军越来越不行了。”
“因为太上皇被也先挟持在内,而且怕瓦剌有诈,郭登不敢轻出。”
于谦维护道。
“不行就是不行,不用替他们找借口。此战若得天之幸,军队改制刻不容缓。”
朱祁钰摆了摆手,继续道:“你去督军吧,想来不到旬日,瓦剌便会兵临城下,你我君臣当尽全功,我安排完家事,便去德胜门。”
“皇上万金之躯……”
不等于谦说完,朱祁钰打断道:“若城破,还哪来万金,去吧。”
“喏。”
于谦知道劝不了了,相处日久了,他也知道朱祁钰是个乾坤独断的皇帝,劝一次就好,再劝反而恶了他。
“皇后在哪?”
朱祁钰走进午门,问道当值的宦官。
“此刻应该在坤宁宫,陪太上皇后。”
宦官不确定回道。
“那就去找,确定皇后在哪儿?”
朱祁钰淡然道。
“喏”
宦官也顾不上值班,拔腿就往乾清宫方向跑去。
直到朱祁钰走到谨身殿西面的后右门,得到宦官来报汪皇后在万安宫。
“婉娘你去请母亲和杭氏到坤宁宫,小六带人把所有皇子皇女及太上皇嫔妃请去坤宁宫。”
“喏”
“喏”
等二人离开,朱祁钰带着仅剩下的四名气禁卫去了万安宫。
“呵,哈……”
刚到万安宫院外,就听到院墙里传来声声娇喝。
门口的值班太监看到朱祁钰刚准备行礼,就被示意禁声。
等了许久里面才没了声息,紧接着就听到汪皇后的声音。
“呼,许久未练,有些吃不消了。”
“皇后,您千金之体为何要这么拼命。”
“土木之战国家军队损失惨重,如今外敌趁国家空虚南下来犯,边军不可轻动,若瓦剌打到京城,我也可替皇上上阵杀敌。”
“您这是要做马皇后娘娘那样的女子嘛?”
“马皇后娘娘是我的榜样,她老人家辅佐太祖皇帝建立大明,我不奢望及其万一,只要能替皇上分担一些忧虑,也是应该的,谁让我是他的皇后。”
“皇后……”
“你个小妮子,先让我喝口水行不行!”
朱祁钰步入宫门,就看见汪淑贤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立在哪里,端着茶盏饮茶。
“叩见万岁爷!”
侍女、健妇纷纷跪拜行礼。
“噗……”
正饮茶的汪淑贤惊了一下,一口茶水喷出。
端着茶盏机械般的回头,看到朱祁钰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赶忙准备行礼。
朱祁钰一把扶起她,接过茶盏递给身后的气禁卫。
“换一盏温热的茶来。”
“喏”
气禁卫接过茶盏,叫起一位侍女换茶去了。
而朱祁钰卷起袖子为汪淑贤擦拭下巴上的茶水。
“谢谢!”
“啊……”
汪淑贤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有些呆萌。
“问你个问题?我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
朱祁钰看着汪淑贤呆萌的样子,轻笑起来。
“你,你问。”
汪淑贤被他弄得有些不自然。
“你爱过我吗?”
“啊!”
汪淑贤很惊讶,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朱祁钰没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她被看的有些不自在。
二人沉默许久。
汪淑贤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想回答,转念一想,皱起眉头。
“皇上,瓦剌南下进犯,您当以国事为重。”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还将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之上。”
一听朱祁钰的回答,汪淑贤连敬语都不用了,开始斥责。
朱祁钰依然保持着微笑,伸手给她抚平散落的发丝,眼神中多少有些伤感。
这一世还是没有人在意自己。
“我怕再不问,以后就没机会问了。”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自己的伤感,继续道:“好了,以后要漂漂亮亮的,我的女人不能丑,去坤宁宫吧,母亲也去了。”
他捏了一下汪淑贤粉嫩的脸蛋,凄惨的一笑,便转身离开。
汪淑贤愣住了,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看到了朱祁钰的情绪,可是有些话怎么也张不开口,还在犹豫不决时,感觉脸突然被捏了一下。
那一刻她内心是甜蜜的。
但,当她看到朱祁钰那笑容时,心中莫名的刺痛。
“喂,喂!”
朱祁钰听到身后不自然的喊叫,回身看了过去。
“等你回来我告诉你!”
汪淑贤笑了,笑的很开心,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清晰,让她很快乐。
“你们听到了嘛,等回来得给我作证。”
朱祁钰也笑了,笑的同样开心,原来这个世界还是有人在意自己的。
对汪淑贤重重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在朱祁钰转身的那一刻,二人都留下了眼泪。
汪淑贤流泪,是因为送夫出征前才明白自己丈夫对自己的情感。
朱祁钰流泪,是因为自己征战前才明白自己妻子对自己的情感。
从此刻起,二人的关系似乎近了一步,因为他们真正的正式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在乎。
汪淑贤体力有些不支,蹲在地上抱着双膝看着朱祁钰远处的身影,突然泣不成声。
侍女们也哭泣着安慰,越安慰汪淑贤哭的越厉害。
这时胡蕖带着一对女官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忍不住问向一旁的健妇。
在健妇将刚才的经过讲述一遍后,胡蕖以往威严的脸上泛起笑容。
她带人上前将汪淑贤扶起。
“皇后应该开心才是。”
“可我,可我,在他离开的时候,心里老觉得失去了什么!”
汪淑贤抽泣的说道。
“那是爱!”
胡蕖扶着她往寝宫里走。
“原来这就是爱。”
“爱很简单,关心他冷热,在乎他安全,心里经常念着他,想着他,这就是爱。”
“可我是皇后。”
“您是他的皇后,同时您也是凡人,也会动感情,更何况你们还有了孩子这个牵绊。”
“下雪了!”
汪淑贤突然感觉脸上一丝凉意,抬头看到天空飘起了雪花。
他别忘了加衣服。
自己似乎还未给他缝制过衣物,往常都是杭氏的工作。
坤宁宫。
“殿下您起了。”
钱皇后从躺椅上起身,侍女赶忙上前侍奉。
“外朝情况如何?”
“回殿下,还没有消息,不过皇上遣人来了,见您没醒一直在外候着。”
侍女拿起温热的白绢给她擦拭红肿的眼睛。
“快叫进来。”
钱皇后推开侍女让她去唤。
“喏”
侍女将丝巾白绢交给旁人,便退了出去唤人。
不一会儿,她带着一名身穿麒麟服的气禁卫走了进来。
“臣,锦衣卫侍卫营副统领伍安,参见太上皇后,殿下千岁。”
气禁卫入门纳拜。
“可是有太上皇的消息了?”
钱皇后迫不及待的问道。
“回殿下,瓦剌挟持太上皇南下,已过大同,不日便到紫荆关。”
“呜呜……皇帝啊……”
钱皇后闻言便泣不成声。
“殿下安心,太上皇在瓦剌并未被苛待,朝廷也给太上皇送去了金银宝器,不会让太上皇受太多苦。”
“皇上可有救出太上皇之法?”
闻言钱皇后内心稍安,带着哭腔问道。
“回殿下,瓦剌此次兵锋直指京师,若瓦剌攻破紫荆关,兵临城下,皇上言或有救出太上皇的契机。”
“好……”
不过钱皇后刚发出声就立刻止住,她虽然忧心朱祁镇,但也知道如今京师守备空虚,若瓦剌兵临城下,毕竟是天下大祸。
“可有应对之法,抵御外敌?”
“皇上与兵部尚书于谦,已在九门外列兵以待,若瓦剌兵临唯死战。”
“唉,都是他的错……”
众人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他”是谁,纷纷拜倒不敢言语。
“你去吧,保护好皇上,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皇上了。”
钱皇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否则也不会被张太后选作成为朱祁镇的结发妻子。
“皇上让我来将两封书信交与殿下。”
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封信件,高举过头继续道:“皇上言,若他又不忍言之时,请殿下打开第一书信,信中会有对我大明以后的安排。”
“皇上,唉……”
钱皇后刚开口,却再也说不下去,叹息一声问道:“那另一封呢?”
“是,是……”
气禁卫有些磕巴了,他不敢说。
“说吧。”
“是皇上的遗书,仅让您一人看阅。”
“你说什么?怎么好好的就留遗书了?”
钱皇后声音骤然高了几分。
“哗哗哗……”
这时殿外穿了军队集结的声音。
“外面何事?”
“回殿下,门外是负责戍卫的锦衣卫,若事不可言,我等会护送皇子皇女及各宫嫔妃离开京城。”
“唉……”
钱皇后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此时她觉得自己的哭泣是多么无奈,徒增烦恼给朱祁钰。
“书信拿来,你退下吧。”
“喏”
气禁卫将书信交给侍女,便退出大殿。
钱皇后拿着两封书信。
一封上写着:示情而启。
另一封写着:皇嫂亲启。
她捏着两封信看了许久,才打开那封仅让她一人看阅的信封。
开篇白话,却情真意切。
“嫂子:第一次这么叫您,这几年来多劳您看护,让弟弟能过的舒缓,弟还想着怎么报答您呢,结果遇到这事儿。
说真的,我骗了您,我也不知道怎么救回我哥。因为草原上那群狼是喂不熟的,只要妥协一次,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我做了皇帝,其实一点也不开心,若我是平常百姓,就不需要在家人和天下之间做选择。您是不知道有多难,愁的我都快秃顶了。”
钱皇后看到这里,脸上闪过一抹微笑,身旁的侍女还有些奇怪,这不是遗书嘛。
“之前我哥是皇帝,现在我也是皇帝,这个国家我们是站在最前面的,如果我们退了,那国家也就亡了。而且我也一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的责任。
自盘古开天,三皇定国,五帝开疆,凡国遇大事,男当在祀与戎,泯躯祭国,即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可辱国之土,丧国之疆。
士,披肝沥胆;将,寄身刀锋;帅,搠血满袖;王,利刃辉光。
吾等无长幼尊卑,无先后贵贱,必同心竭力。顷黄河之水;决东海之波;征胡虏之地;剿倭奴之穴;讨欺吾之寇;伐蛮夷之戮。
遂沧海横流,儿立身无愧。任尸覆遍野,唯精魂可依。
望嫂子将此教导给后世子孙,让他们明白这天下不仅仅只有权势,更重要的还有他们背负的责任。
须知,一寸山河一寸血。
而我大明开国以来,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也必将是我大明终其一朝之信条。
弟,朱祁钰。
正统十四年,十月初一。”
看到最后的日期,钱皇后发现这是朱祁钰早就写好的。
一时间悲从心中来,泪水泉涌,却不似往日那般哭喊。
因为她此时才发现,自己往日哭喊想要引人注意的行为是多么的幼稚。
在国仇家恨面前,自己那点事又算什么。
越想越自责,越想越觉得愧疚。
“你比你哥更适合做皇帝!”
吴太后乘坐着车辇,手里拿着朱祁钰遣人给她送来的书信。
信中没有多余的话,只有那几段“自盘古开天”的遗言。这是朱祁钰前世在一部电视剧里看到的,他当时觉得这话特别慷慨激昂,于是便背了下来。
而如今被他当作自己的遗言,同时也是用来激励即将血战杀场的军人们斗志的一篇文章。
让他想不到的是,收到书信的两个女人都提前打开了信封。
“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嚎叫,从车辇传出响彻整个坤宁宫院子。
“太后,太后,快传御医,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