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武英殿。
明初帝王斋居、召见大臣皆于武英殿,后朱祁镇夺门复辟,便移至文华殿摄事。
朱祁钰暂时就在这里办公,临时成立的军机处也暂时安置在西配殿的焕章殿。
若要说他现在的状态,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闲”。跟外面往来飞奔的官吏先比,他浑身闲的都快生锈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你要说商事、军事,他或许还能给你说出个一二三来。
要说朝廷政治,他就是个小白。所以他宁可上阵冲杀,也不想跟那些个文臣扯皮。
而且朝臣所奏都经过内阁有了草拟,若有需要他批复用印的,他也是大眼一看没什么问题了,该批复批复,该用印用印。
再说他目前只是监国,随意插手政事,很可能会影响到他最后一步。
与其这样,还不如放权,自己只需摁住关要便可,就比如面前这颗监国大印。
“玉哥儿你说我这么懒,怎么才能大权在握呢?”
朱祁钰吃了一口放在冰块上的西瓜,杵着脑袋问向陈玉。
陈玉看了看朱祁钰,沉思了一会,回道:“我记得王爷说过,权利就像一条狗,只要给狗套个铁链子,主人撰紧链子另一头,狗就跑不掉。”
“那要是主人力气不够大怎么办?”
闻言,陈玉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我都说到这了,你怎么还问啊,后面的话你真不记得了。
于是陈玉没好气道:“那就准备把弩,它敢跑就干死。”
“玉哥儿,你这杀性太大了。”
朱祁钰兴致阑珊,轻飘飘的回了一句。
陈玉彻底不想说话了,闭目假寐,嘴里开始碎碎念,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等了一会,见他这般模样,朱祁钰瞥了一眼,又看向门外忙碌的身影们。
他很清楚自己能耐,当官做事那是不可能了,真让他做官虽不至于做个昏官,但也是个庸官。
自己资质过于平庸,他甚至觉得自己比不上原历史上的自己。
不过他也有优点,那就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否则,他也不可能在暗中发展出如此庞大的势力和商业帝国。
而且他懂得放权,懂得制衡之道。手下之人,绝不会让其独大。
至于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是后世而来的穿越者,对这个时期的历史多少有些了解。
虽不全面,却也有一些先机在手。
军机处的成立,对外来说或许是暂时的。但是他自己知道,这个模仿清朝的军机处,其目的就是为了制衡内阁。
自宋朝起,历代武将地位低下,文臣掌控中央大权。
单说明朝时期的叛乱,领兵之人居然多是督察院那些御史言官。
并不是朱祁钰看不起他们这些言官的领兵能力,御史中还是有知兵之人。
当然也不是对先辈以此方式制衡武将的行为不满,毕竟这个时期的武将多是莽夫,领兵之时难免做出匪患之事。
而是这种制度,无疑使得文官权势欲重,武将地位低下。
最后逼得明朝皇帝将内宦推到前台给文臣打擂台,以便自己掌控朝局。
朱祁镇就是最具代表性的皇帝,最具代表性的太监就是王振。
东厂一开始是朱棣用来监察锦衣卫,毕竟锦衣卫是朱元璋的亲军,他不放心吗。
可到了朱祁镇这里,王振掌权东厂凌驾锦衣卫之上,锦衣卫俨然变成了东厂下属单位。
掌握特务机构的王振,借此大肆攻歼政敌。
起初朝臣会将仇恨击中在太监身上,但是明后期呢,皇帝成了朝臣的仇恨中心。
所以,制衡朝臣还需要朝臣,皇帝只需要于上调和便可。
这边是朱祁钰冒着天大的风险,设立军机处的原因,甚至不惜提前对皇太后下手。
后期他还会分化内阁和军机处,他可不想也不会让任何一方过于团结。
团结,也只能以皇帝为中心。
他也知道自古就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制度,因为人心是制度的巨大漏洞。
如若后世皇帝无法顺应时代的变革,被人拉下皇位,那也不管他的事,毕竟那时候他都不知道死多少年了,哪管得了死后洪水滔天,顾好当下再说。
这时,门外走进一婢女,对着朱祁钰施礼万福。
“奴婢参见王爷。”
“婉容啊,你不在内廷陪着王妃,所来何事?”
朱祁钰看清来人,正是王淑静的贴身婢女,开口问道。
“回王爷,王妃正在门外金水玉桥上外等您,有要事与您说。”婉容低头回道。
“你先回复王妃,本王稍后就到,去吧。”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婉容退下。
“喏。”
等婉容出了大殿,朱祁钰开始头疼起来,汪氏这个时候找他估计跟钱皇后有关,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嫂又要作什么妖。
前几天说什么要筹备银钱,跟也先赎买回朱祁镇,朱祁钰当时就呵呵了。
不是他不想同意,而是根本就行不通。
也先就是一头喂不饱的狼,你能出一文钱,他就敢跟你要一百。你出一百,他就敢要一万,那就是个无底洞。
对于一心想光复大元的也先来说,他要的不是银钱,而是大明的江山。
给了银钱,他会要土地,给了土地,他会要江山。
你给是不给......
一个皇帝,还是个落入虏寇的皇帝,哪怕其影响深远。
但是其真实价值,相对于整个大明的安危来说,跟被瓦剌俘虏的寻常百姓并无区别。
而且只要朱祁钰敢松这个口,那他万世就要背负骂名,老朱家的铁血脊梁也会从他这开始再也直不起来。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句后世用来形容朱棣这一脉帝王气节的话,怕是就要泯灭了。
再说了,大明的江山本就是朱元璋从异族手里夺回来得。现在若向异族低头,那就是在抽自己老祖宗的脸面。
朱祁钰他哪儿敢啊。
要知道在古人心中,宗法可是大于国法的。
虽说这种思想不能摆在明面上,但确实是古人们内心的共识。
而如今“程朱理学”已经开始普及,“礼不可废”深入人心,“法祖思想”更是汉族传承数千年而不灭的真正原因。
朱祁钰,一个没实权的监国王爷,没看到所有事务他都撒手不管吗。
毕竟在明面上他还没有跟朝臣掰腕子的实力,而桌面下的能量是永远上不了台面的。
说一千道一万,不出钱赎回朱祁镇是所有朝臣的共识。
朱祁钰要敢应了钱皇后的请求,那他离九五之位将会越来越远。
永乐朝留下的老臣们也肯定会指着朱祁钰的鼻子骂,你太爷爷才死多久,你就开始想着卖国了,你们老朱家的铮铮铁骨呢,你个不孝子孙。
哪怕真的要赎回朱祁镇,也要以也先护送朱祁镇北狩而归的名义,迂回一下。
所以说,这种事得谈,毕竟朝廷需要一块遮羞布。
至于怎么谈,那就是内阁和六部的事了。
朱祁钰领着陈玉和侍卫出了殿门,在过须弥座时,他似有所感扭头看向焕章殿,刚好跟正在殿内办公的于谦对上眼神。
二人相互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于谦,此人过于“公”,虽也懂变通,但多在于国朝之事。
就像此时朝务繁杂,于谦能独运征调,合乎机宜,号令明审,其能力可见一斑。且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平素俭约,居所也仅能遮蔽风雨,但因个性刚直,常常招致同僚忌恨。
这不,最近这两天朱祁钰就没少看到参劾于谦的奏本,不过都被朱祁钰扔进了箩筐。
朱祁钰心中给于谦的定位是绝对不能让他掌握兵权,未来京城保卫战之后,一定要收回兵权。
至于如何安排于谦,至今朱祁钰还在思量,因为于谦只有从政,他才能放心。
或许内阁是个不错的去处。
想着想着,朱祁钰已经带着人出了武英门,远远就见汪淑贤一身华服独自玉立在桥上,侍从们都在桥对面等着,朱祁钰看着都替她热得慌。
汪淑贤一个人站在这等他,肯定有些话不方便让他人听。
“你们在这候着。”
“喏。”
等来到桥边,朱祁钰摆手让陈玉他们驻步,自己走上玉桥。
边走,朱祁钰边从袖口抽出一块白丝方帕,看着汪淑贤一脸忧愁,他却淡然道:“虽然这天阴云密布,但也闷热,怎么不穿轻便一点。”
说着伸手准备给汪淑贤擦去额头的细汗。
原本心中忧事的汪淑贤,见朱祁钰拿出丝帕,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内心也升起一丝被爱人关心的幸福感。
可等听到朱祁钰那淡然的语气后,汪淑贤那丝幸福感瞬间烟消云散。
“哼......”
汪淑贤阴沉着脸一把从朱祁钰手中夺过丝帕,瞪着凤目看着他。
“呃。”
刚刚明明看到汪氏有点欣喜的表情,怎么说变脸就变脸,看来女人真的翻脸比翻书都快。
来明朝这么久,哪怕跟汪淑贤生了个女儿,但是这些对朱祁钰来说就像是工作一样枯寂。
如今或许是因为大事将定,饱暖思**。
他打算跟自己这位王妃,也是自己未来的皇后,玩一把霸道总裁的浪漫,好改善一下二人之间的感情。
而且他对古人那种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很反感,大家都已经坦诚相对了,为什么还要被各种礼节约束,这也太见外了吧。
更何况,你都给我生过孩子了,就不能撒个娇,卖个萌什么的。
学学杭氏,看看人家撒娇卖萌,各种要求各种满足。
汪氏,你要知道一句话,撒娇的女人最好命。
如果汪淑贤知道朱祁钰内心的想法,一定会耳提面命的告诉他,你怎么不找找你自身的原因。
不过,汪淑贤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妻子,但她绝对是一位合格的王妃,一位合格的皇后。
就在朱祁钰兴致阑珊之时。
汪淑贤开口发问道:“王爷,皇嫂日夜恸哭,忧心皇上,皇太后又重病不起,你跟那些大臣到底商量出救回皇上的办法没?”
“我怎么知道,说出去我是监国,可实际呢,那些个朝臣谁听我的。”朱祁钰无奈的耸了耸肩,摊手回道。
汪淑贤怎么会相信朱祁钰的鬼话,她出身官宦世家,家族世袭金吾左卫指挥使,金吾左卫前身是朱棣燕山左护卫,满编兵丁五千六百余人,如今驻守在东华门左近,可以说是亲军中的亲军。
她又自小跟在她祖父和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对朝政之事多少有些了解,若不然也不会常拿朝事劝戒朱祁钰。
那日朱祁钰在奉天殿的一番建言早就传遍京城,汪淑贤听闻后心中欣慰的同时,发现朱祁钰并不是只知财货不学无术的王爷。
可是最近朝廷内外都在传朱祁镇回朝无望,大臣们准备劝举朱祁钰登基皇位稳定朝局。
甚至有些传言说是朱祁钰不想让朱祁镇还朝。
如此一来容不得她不乱想,今日钱皇后又跪求自己。
希望自己说服朱祁钰让朱祁镇还朝,只要朱祁钰同意,她愿意劝朱祁镇让出皇位。
“你是不是不想让皇上还朝?”
朱祁钰没想到汪淑贤回问这个问题,于是语气平淡的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见朱祁钰如此平静,汪淑贤急了,虽然有些恼火,不过还是压低音量道:“你难道不知道最近传言吗,都说是你不想让皇上还朝。”
朱祁钰怎么可能不知道,就连传言的源头他也知道是谁,只不过他没放在心上,跳梁小丑而已。
“流言蜚语罢了。”
“你难道不知流言亦可杀人吗?”
“如果真是可以杀人,那从我出生到现在,不知道死多少会了。”
“呃......”
汪淑贤觉得朱祁钰话里有话,但回想往日流言,并未有今日之严重,难道背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这也不怪汪淑贤不知道,毕竟有些能至朱祁钰死地的流言都被扼杀。
最早宛如“雨滴”那些流言,也被英国公张辅抹灭或者压着,如今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更何况汪淑贤一个大家闺秀,如何知晓这些腌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