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言己只找出十个铜板,馒头清水,还够吃个两三天。但这是言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送给长龄和芝年的洞房之喜,而且还差了近乎十两银子,这哪还舍得“送给”旁人!扭头看看四周,言己想起说书老人曾说到过一个江湖门派,好像叫作“明善帮”。听着很是让人有感觉,那就去看看?
门派帮众不多,野气不足,言己还记得说书老人跟自己说过明善帮是个心安身死的好地方。言己为此嗤笑老人既然觉得生是个麻烦事,那又何必讲究死呢?结果老人喟叹一声,五竹便拿出一颗铜板在言己面前晃悠,言己自言读书人岂会没有操守,为钱所动?五竹冷笑一声,不是问言己想不想喝一口酒,就是问家里已经买了两天的两斤牛肉再不吃进肚子是不是有些糟蹋了。
言己嘿嘿笑着摇头,伸出两只手,说没关系,又不是自己的。
然后,老人有些鄙弃地从自己身上摸出一颗铜板。五竹将两颗铜板一并丢在言己手上,言己心满意足地跟在五竹身后,走进一处破落巷子里,双手紧紧塞住耳朵,口中念念有词,“静心聆听”五竹不轻易示人的悲情曲。
拿着铜板流着泪,言己末了拍着五竹的肩膀,说以后真有钱了,一定请他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再赏一曲最动听的人间仙谣。
五竹咧着嘴,拿开言己有些颤麻的小手。言己一个趔趄,赶忙用胳膊肘顶着墙走。稳住心神,言己笑说没事,日后还有机会饮酒赏曲。五竹这才与言己肩并肩走回。
乾坤城有些大,并没有去过明善帮的言己只好先找说书老人,让五竹领着自己去。老人的住所比酒肆还要偏僻一些,但却住着三间小房,不能算是少了。不讲究吃喝,偏喜爱说书论事,加上酒肆里的酒鬼少有在银两上慷慨的,言己深深觉得老人祖上一定有钱有势,读书世家,将种子弟,江湖隐士,都有可能。而且老人几乎没有说起过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甚至也没有见到过老人在城里的故朋旧友,想必与自己一般,是从外地迁居而来,那就更深不可测、更能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往事了!想自己当年在皇城上是如何轻轻握着皇后妹妹的纤细小手,城下......言己学着老人的腔调与手势悠悠走去。
不料在半路上遇到了老人与五竹,好在言己当时口干舌燥,像个正常人。不是怕老人生气,而是怕老人得意。言己捶了捶胸口,有些好奇老人为何今日早早出门,寻常不都是早一些吃过午饭才到酒肆说书、畅快一番吗?
只是老人并没有理会言己。而言己见老人不复往日的亲善和煦,也就不再与老人“计较”,转身拣选软柿子五竹好好询问一番。在老人面前,没有老人的口传身授,五竹可不就是软软的吗!
五竹故意拽着言己与老人拉开五六步远,这才说二人是去明善帮,看望明善帮的老帮主。平常老人都是满身笑意地去往明善帮,从未有过今日的愁容,所以五竹让言己安分一些,明善帮的老帮主可能遇到麻烦的事情了。
言己将自己的来意咽到肚子里,打消让老人帮忙好言两句的念想,又不是什么一时三刻真的想要做的事,先跟着老人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走了一个多时辰,老人越走脚步越是有些慢。
来到一条萧索的巷子里,只见明善帮百十余人披麻戴孝,庭院中放着一口棺材。
一位眼角犹有泪痕的少女走来,向三人弯腰施礼。泪水滢滢,在日光下含着悲伤流转,少女终究只能喊出一声“齐伯伯”。
知道好友离世,老人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悲伤,而是安慰少女说没事。少女的父亲,也是明善帮的老帮主,与老人在一起饮茶谈天时,少女也曾经几次留在一旁煮茶,不时还与两位老人说一说自己眼中的人情冷暖。说书的齐老头总是笑呵呵点头,夸她心思清澈,心性在圣贤之外别有风格,而且还总能说出一两个典籍中都有记载的、似她这般独有气韵的才子佳人,依其璞玉心境而不觉生活苦涩的往事,老人甚至说这是无忧之思。少女当然高兴,却不因此就祈求自己也能一生无忧。不是不愿,而是身在明善帮,耳濡目染地知道人生能够如何度过。
五竹与言己留在了巷子里。五竹取出竹笛,笛声清脆幽深,悲从心来,少有人能够听闻。言己靠着墙,一会儿盯着白衣青棺,一会儿抬头凝视苍天,不言不语。
老人随少女走入庭院。明善帮众人大多并不知晓这位老人,与老帮主有交往的人不算少,加上明善帮的名声不错,一些人慕名而来也不足为怪。而且老帮主的独女知书讲礼,今日不分贵贱,都要亲自迎接前来吊唁的客人。因此,老人在庭院中回想一二后,独自走进后堂。老帮主闲来喜爱读书作画,在诗文画卷中更能知晓故人情思。
每一幅画作完成之际,老帮主都摇头说仍然差一些火候,可又无从下笔,有的就直接烧掉,有的则暂时留着,也许日后还有望改善一二。其实,知道老帮主丹青功夫的人大多直言老人留下这些诗画,老人不觉得它们的好,市井百姓、官邸门阀却认它们的好,愿意花大价钱买,但老人在这件事情上铁了心地不做他想。老友们可惜无果,只好默认。
少女依老人平日所愿,将那些老人生前就打算死后要烧给自己的诗书画卷悉数找来,留下说书老人颇为欣赏的几幅放在书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