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打开画卷,画卷中蜿蜒流转的墨迹蕴含着老帮主一生都相信的文运。
寻常世人认为人间有许多种念想与感情,认为各人有各人的机缘,也认为有些事情集众人的齐心协力就可以实现。
因此,有习武之人认定武有武法,有练剑之人相信剑有意气,有痴迷于曲乐之人传扬曲乐之术,有醉心于梦境心念之人沉浸求心之道,自然,世间也就不乏有读书人追求诗书字画、山水自然里的文运。
世道纷繁,每个人、每个行当也许都各有乾坤。天行其道,人言其运,都要依恃而为。
少女丢入一幅画卷,火盆烈火翻腾,噼啪声响,一缕白烟弥漫。
巷子里走来一个紫衣散发少年。
言己将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五竹感慨道:“好一副天生就要万般糟蹋的皮囊!真可惜,没披在你身上!要是给我穿两天,说不定就更值得糟蹋一番了!”五竹懒得理会。
哪怕无人相迎,俊美非凡的紫衫少年依旧大步跨进庭院。看见老帮主的心血画作正遭受烈火焚烧之苦,他忍不住悲伤道:“帮主之死的确让人伤心,但又何必要为难这些承载着帮主一言一笑的诗书字画?我虽然没能尽心尽力报答帮主,辜负了老人家的厚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弥补,不如把这些留给我,睹物思人,祭念帮主,总不是一件错事!”
紫衫少年早些年穷困潦倒,流落街头,吃饭穿衣皆没有着落,幸而被老帮主见到,这才带回明善帮,不久后就拜入帮门。少年生的俊美,哪怕只是穿着简单的衣衫,也让人如见贵人,心生叹服。而且少年口舌伶俐,一张巧嘴能够圆融四方而不损各方颜面,更惹人喜爱。后来,少女与少年互生情愫,老帮主和帮内众人也都乐见其成,没有搅扰。认为事情将要水到渠成的众人没有想到,少年突然离开了明善帮,而且转身一变还成为了与明善帮一向不怎么对付的腾武帮帮主的乘龙快婿。明善帮如何不气?
而且,老帮主就是为此事在昨日与紫衫少年一番谈天后,今日见到的就只能是老帮主的尸首了。明善帮又如何不疑?
只是紫衫少年武功平平,老帮主又于其有近乎救命的恩情,说是少年杀害了帮主,的确难以相信。更有可能是少年被人利用,至于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蒙在鼓里,明善帮需要查明。也正因此,少年此刻还能进入明善帮。
紫衫少年名叫赐成,赐天而成。做人要顺应苍天之意与人间大势,如此,何事不成?何来烦忧?何来卑下?因此,他与老帮主汝近宁、少女汝莲说自己要依随天意、要追随大势时,没有犹豫,也没有悲情。
少女汝莲没有挽留,老帮主当时也没有劝阻,明善帮不愿强人所难。
但昨日,少女和明善帮众人都知道老人去找赐成,老人说有些话说出来才有希望。
但老人没能安安稳稳地回来。
汝莲守在灵柩的一侧,另一侧是一位少年,她的师兄汝思和,同时也是老帮主的义子,她的兄长。
汝思和往火盆里扔进一幅画卷,没有抬眼看去。“我们还是师兄弟时,师父就没有认可你能承接老人家的文运。现在,师父还在眼前。你要是真怀念老人家,就诚心诚意地磕上十个响头,也算是报答了师父的恩情。”
紫衣赐成自知在这些人眼里自己不占理,但他不能就此放弃,只好矮声道:“帮主昨日找到我,说了一些关于文运传承的事。老人家说哪怕他不认可我,我也可以找到办法承接他的文运,只是颇费时日罢了。不妨说些真心话,老人宁愿将这些字画全部烧了也不留在帮里,是想让明善帮多一些人间安宁。所以,老人最后找到我,对我还是更为放心的。”
明善帮在乾坤城虽然算不上一流门派,但老人家作为一帮之主,其武功与文运不容小觑。哪怕老人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其他门派、山庄依旧都很敬重老人,这虽然与明善帮千百年来与世无争而与各门派结下的善缘有关,但若明善帮真的徒有其名,真当这个江湖与朝堂就处处与人为善了?恐怕早就连骨头也没有了!
老人的武功可能就要随老人一并埋入尘土了,但老人的文运还是值得争一争的。
读书人偏爱文运。得文运,读书致仕,文玩雅趣,俱风流。
如今四海承平,武人渐渐被遗忘,不如文人得势。武人要文运,装点门面也好,真心求学也罢,仕途与姻缘也许就扶摇而上了。
汝思和为老帮主感到痛心,这家伙今天来哪有顾及到尸骨未寒的悲凉!压下怒火,沉声道:“帮主与人为善,如果这些字画可能会带来麻烦,不管是谁,烧掉了,想来帮主都是乐意的。”
赐成摇头苦笑,道不同难以为谋。那就说一些能说通的好了。
“不怀疑是我谋害了老人?不怀疑我知道真正的幕后凶手?不想知道老人找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想知道老人究竟有什么宝贝会被人惦记?”赐成笑了笑,“我很穷,将那些字画给我,我就说出我知道的。”
明善帮众人围拢而来,这世间可以有不想要宽恕凶手的人吧!
紫衣赐成犹不担忧,看一眼四周,问道:“好歹我们也曾经是师兄弟、师姐妹、师叔侄吧!难道就不怕我说出凶手后被人追杀?”根本不想要回话,赐成笑着自答道:“我自个倒是一点都不怕!我自个做的事能有什么会让自个害怕?没有呀!否则,我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
明善帮众人难以忍耐,这等狂妄自大白眼狼,不仅是在羞辱帮主的死,也是在侮辱辛辛苦苦匡正人间的规矩!连蒙学儿童都被夫子教育到,如果做事没有敬畏之心,何来安居乐业!
汝莲劝住众人,灵堂之前,求一份清净。
赐成并不领情,冷哼道:“杀死帮主,不出意外,的确有我一份。虽然我并没有杀他之心,也没有动手杀他之举。”犹不过意,赐成干脆坐下说道:“我离开后,只有腾武门的掌门腾凌,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与老人还在谋划什么?对了,再好言相告一句,是腾凌让我到这取走老人的遗物。告诉你们这些,也都是他的意思。”
赐成盯着那一口棺材,“找不找凶手,找不找得到凶手,是你们的事,我在一旁看着就挺好。”这一刻的赐成仿佛才有些像刚进入明善帮那会儿的他。
说书的齐老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庭院,天色灰蒙,有些乱糟糟的。
明善帮与腾武门素有恩怨,其冤仇竟然在两门派成立之初就已经结下,具体是因为什么,现在恐怕已无人知晓。就算在两派内,也无典籍记载这些往事,只靠代代掌门口口相传。因此,如果两派掌门都有意忘却这段过往,了结仇怨就不难。但仇怨一直萦绕在两派众人之间。就像这两百年来两派数代掌门不遗余力地想要渐渐淡忘仇怨,可如今不仅旧怨未了,还可能再添新仇。
也许,这段还没有完全封入尘埃的往事又要被人重新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