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突起一阵风,大海看了一眼半落的残阳,影子随着风走动,他如风一般穿过飞砂走石的校场,瞬息间出现在男人的眼前。
在男人错愕的注视中,他平直地送去一记简单的拳头,重合地击在男人的胸膛上,落在石头曾经触碰过的位置。
笨重的一声响,凝固在男人四周的虚无气场,在这一刻破碎了。
就像是坍塌的镜像,有什么积存很久的东西支离破碎起来。
犹如落叶般在风中飘舞,不知该怎么表达的恐惧。
在这一刹那,恐惧填满了男人的胸腔,仿佛无数气泡在他的骨头里急速地翻滚,狂风扫落叶地扭曲了男人对于力量的认知。
深入骨髓的痛意在下一刻抵达,分明是同一样的拳头,出拳的方式也几近相同,却带来了不一样的概念。
男人提住少年的手松开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移,意识在收缩,直至沦为一片空白。
仿佛时光在重演,他就像是一个被人用力抛出去的铅球,在短暂的飞空过后,迎来的是闷沉的坠地。
石头跪在地上,又艰难地咳嗽了几下,终于才缓过气来。
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喘着粗气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大海,“你这不等于告诉他,你是神师了么?”
“力气比别人大了一点,”大海愣了一下,“被他们知道了,也无妨...”
“当然无妨,”石头打断了他,低着头说,“你是神师,你怕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不停地吸气换气,像是在颤抖,又像是在抽噎。
他始终藏着脸,说出口的声音很怪,透露着一股浓浓的怨恨,仿佛是另外一个人藏在影子里,替他说出那些躲在心里的话。
“你才不稀罕什么军功、战功那么俗的东西呢,对于这摊浑水,充其量,你也只是一个路过的,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随时可以走人。”
“所以...你怕什么啊。”他笑,“你当然是无妨啦,你不过是路过我们这出小丑戏里的一个高雅的路人,假装同情地看着我们在人生这滩污水里挣扎。”
“但我们啊,正在经历的...过去经历...还有无休无止的明天要经历的...痛苦...还有...孤独,你们这种人...又怎么会懂?!”
孤独,他到底说出了孤独,这个曾几何时在他的眼里显得高端、牛逼哄哄、不同凡响的词汇,原来出落在猝不及防的现况里是那样的普通,只要你肯把它说出口。
你明明一块石头,你又能发出什么样的光什么样的热?
“你对我有成见么?”大海说,“是因为我是那个什么神师么?”
或许是男人坠地那声闷响太过沉重,或许他们之间的对话太过于莫名,又或者是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原因。
反正栖息于飞鸟纷纷扑通地飞了起来,离开身下这片广袤的林海,黑色的背影篆刻在蓝黄渐变的天空里,不知疲倦地奔向那一座座高耸的,相隔不短的大山。
有人说,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山与山的位置又隔得遥远,由于彼此之间看到的方位不同,所以风景不同,由于风景不同,所以对待事物的理解也不同。
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的纷争,那么多的分岐,才会出现离群,所以才会有一些人走在偏离主干道的岔道上,才会显得落寞,才会显得...孤独。
因为他们脚下所走的路,很难会获得主流大众的重视。
因为他们是叛逆和偏见的代表,对于绝大部分的人来说,要去承认一件从前不被认可的事很难,与其那样好费功夫,倒不如简单粗暴地将其同化就好了。
反正...大家都是这样子走过来的。
难为一点就难为一点,又有什么不可以?这些那些的事儿,只要你稍微...再长大一点就自然懂了。
长大的意味就是要懂得放手。
“是啊,”石头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妒忌你,不想看到你。”
“但我没地方可去,”大海说,“不都说世界很大么?可我不知道除了这里,还有的哪一个肯收留我的地方。”
“别说得收留那么惨,”石头说,“在这里,我们也只是利用你,让你保护我们,让你给我们做饭,就是因为你是神师,所以我们晚上才敢高枕无忧地睡大觉。”
“知道自己被别人利用的感觉很好么?”他又说,声音少有的抑扬,似乎要在一天之内耗光了有生以来一直积聚到现在的狠劲。
“就像一把种地的锄头,要用的时候,才会把你拿在手里,一到了不用,就把你扔到角落,让你在那里慢慢地发霉。”
“你喜欢这种感觉么?”石头仰起头问他,黑色的眼睛认真而又深邃,“当你所说的工具,成为一部为他人而活的机器。”
“反正我是无所谓。”大海怔怔地看着那一双深黑色的眼睛,他感觉一阵失语,不知所措,只能讷讷地回答。
“你无所谓是因为你有底气,”石头咬着牙地低吼,“而我呢,我他妈的就一块石头,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热,现在还算有个人样,可要是离开了你...”
“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仿佛用尽力气地说。
天空开始变黑,又一个夜晚在无声中来临,大海沉默着仰望天空。
他忽然说,“你去当星星啊,星星不也是燃烧的石头么?”
“你在安慰我么?拉倒吧,”石头艰难地笑,“星星在天上的,我在地上,你要我怎么走,才能去到天空?”
“没,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大海说,“不知道怎么走,那就用脚走,一直地走,要是路上饿了,就吃饭,要是困了,就停下来睡觉,一直地走,总有一天是会到的。”
石头没有搭理他,似乎觉得他在说一个荒唐的白日梦,似乎又不是。
“到点了,回去吃饭吧。”大海低下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石头,向他伸出了手。
“好。”石头犹豫了很久,到底接过了他的手,尝试着站起来。
但腿脚却抖得不听使唤,膝盖还没离地多久,便又再次脱力,他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惹得尘沙飞起。
最后,大海不得不将他抱在后背,像是背着一个包袱。
他们漫步离开这个沙尘平息的校场,离开那个仍旧昏迷在沙子上的男人。
站在校场边缘黑马甩着马尾看着它们的背影,哼哼地打了个响鼻,像是说再见。
林中小道的上空不时地吹过一缕两缕米白色的炊烟,想来是营地那头飘来的。
傍晚入夜的时分,最能让人感到轻松的时刻,深陷于忙碌与重负的人们在匆忙之间抬起头,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渐渐烧尽。
在这一过程中,时间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他们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着调令,乘上将他们送回家中吃饭的班车。
尽管那辆车往往总会迟到,甚至是缺席,但人们总是会十年如一地等待着它的来临,就像是年少的孩子期待圣诞节的夜晚,会有一个穿着厚厚皮袍的老人骑着一头驯鹿,不远万里地跑来爬他家的烟囱,给他送上心中所期待的礼物。
又或者是,在复活节的时候,那些早已远游他方的人可以踏着熟悉的脚步回到故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