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石头苦涩地笑,“你是在同情我么?”
如果是的话,那就谢谢了,”他看着夜空说,“但没必要,我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他轻声说,“开心的时候,一个人开心,难过的时候,一个人难过,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从不会觉得没有了谁会不行,也不会认为世界少了自己就不会旋转。”
“那个老疯子说得不错,不知道你听没听到,”他回头看向大海,“其实世界就是圆的,无论我们往哪里走,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记忆不断地积累,又不断地遗失,到头来,就会像来时的一片空白。”
“终究是一样的,此刻的现在变成过去的从前,拥有的同时,也等同于注定了会在将来的某一刻失去,”他的声音如同笼罩月亮的薄纱,“无论再怎么用力地去抓,到底还是会抓不住,无论再怎么用力地挣扎,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们的生命就像蒲公英,”他说,“注定了会在花开的那一刻缓慢散去,没入新的泥土,又一次生根发芽,又一次开花,又一次分散。”
“所以就要认了么?”大海没有看他,“因为知道了无可能,就要放弃,因为知道结局,就无所谓过程。”
“逃避,逃避,一直想着要逃避,反正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发生什么。”
“但天总会黑,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啊,”他的声音沉浸在风里,“在天黑之前,在临别之际,努力地活下去,认真地、倾尽全力地在这个世界里,留下我们的痕迹...”
他目光迷离地遥望着远方,声音忽然变得嘶哑起来。
他逐个字逐个字地念,仿佛有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那一些过往的辞句,“不正是我们每个人生来的使命么?”
再无人说话。
冷冽的高空仿佛洗去了人类的言语,丢失了人类文字的污染。
沉默的少年相背而坐,星辰在蓝色深处的宇宙中闪耀。
有人忽然哼起了散漫的曲调,海风掠过林涛,时间在海浪的拍击中,在树叶的摇晃中,滔滔地流逝。
忽然间,另外一个少年也跟着哼起了缥缈的歌谣。
他们仿佛在一唱一和,又像是各唱着各的,没有什么特定的韵律,也没什么追溯的意味,就那样轻飘地哼唱。
星光与云影在他们的头顶游移,仿佛一眨眼,东方的天空已经露白,在悄无人声的光影中迈向拂晓。
....
女孩揉捏着睡眼,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推开房门走出去,显然昨夜睡得不错,她咂巴着干涩的嘴,像是游魂一样,一头扎进了洗漱的房间。
热好的早饭已经准备好,摆放在大厅正中的那张简易的木桌子上,一共四份,每人一碗小米粥,一张葱油煎饼。
阿阳没有回来,座椅空了一位,余下的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共进了早餐。
随后,大海和石头出门,女孩回到房间里继续睡觉,敞亮的大厅里再无一人,只剩下阿阳那份早餐依然如故地摆在桌子上,腾起若有若无的白烟。
....
今天的阳光很好,艳阳高照,仿佛时令已然踏入了盛夏。
早晨的空气燥热干爽,没有一丝一缕薄雾,视野在熹微的晨光中骤然开朗,大海和石头如约来到了营地后方的矿场。
前来工作的人们排成长长的一条队伍,大海和石头由于来得不够早,只能站在队伍的末尾,等待着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通过关口,进去铁丝网包围的工作区内。
他们分配到的工作是采挖。
经历了简单的搜身以后,身穿军装的男人从后备室里给了他们两把铁锄头,让他们扛着铁锄头,跟在同行工友的后面,进入了一个直通山脉内部的黑暗隧道,那就是他们即将呆上一天的地方。
隧道很深,挥洒热汗的劳工们在油灯的光芒中抡起锄头,一块接着一块地砸石头。
砸碎的石头就装在一辆推车里,等到载满的时候,在一同运出去,送到分拣矿石的空地上,让那些眼神灵活,经验老练的分拣工人们辨别其中的金属成分。
相比之下,大海和石头这种挖矿工属于最底层的普通工人,与其他的工种不同,没多大的技术含量。
衡量他们一天收入的多少,往往就取决于他们从矿洞里运出多少次的推车,推车上的碎石一共有多少公斤。
简简单单的就是这两样多少,便决定了他们早中晚饭的分量,以及在未来那场注定要来的胜利中,可以分取到的收益。
仿佛隆隆而过的矿车上,承载的不是沉睡的石头,而是他们未卜的前程。
这里的每个人都异常地坚信他们会打赢这场仗,自信到令大海和石头都觉得惊奇,就像是已然亲眼目睹了未来一样。
分明他们就连一次战场都没曾踏足过,对于战争的理解,大多都是通过官方的宣文,以及小部分的道听途说而来。
但他们就是能摆出一副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仿佛自己在这场战斗中无可取代。
但这无关紧要,胜不胜利的,其实跟石头和大海也没多大的关系,他们只是抱着顺其自然地目的停留在这里。
或许,在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再次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离开这里。
这一切都是说不准的,与人们口中的胜利恰恰相反,很不合群。
说到底,他们终究也只是过客,路过了这场不知名的战争,路过了这些人的人生。
当然,作为第一次到矿场上开工的两位年轻人,在进场的那一刻起,他们还是引起了很大的关注。
不少人甚至还在暗自打赌,说,这两个小娘皮子能在那个见鬼的矿洞里扛多久,会不会不到半小时,就哭着从那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喊着我要回家。
就连分发工具给他们的男人们也做好了冲进矿洞里救人准备。
单从外表上判断,他们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理由支撑他们认为这两个瘦削的年轻人会有足够扛下黑暗和闷热的力气和忍耐力。
昏暗的油灯在蒙满灰尘的灯罩里一闪一闪地晃动,矿洞中的气味确实闷热难耐,一如曾经那些逼仄寂寞的夏夜。
空气里,浮满了灰尘,追随着人们的呼吸吐纳而浮动。
单调的敲击声按照特定的频率响起,汗水湿透了衣衫,此时此刻,石头和大海都褪去了上衣,戴着一顶硬壳的帽子。
他们赤裸着胳膊,以一种稳定不变的速度,填满了第十车碎石,然后,沉默地转身,将放置在身边的两辆推车拉出去。
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利索地倒掉了第九、第十两车的碎石,天空的高阳移至半空,他们不约而同地抹了把汗,叉着腰,看着那堆远超旁人的石山,露出朴质的表情来。
他们呵呵地笑笑,站着等待检收这一堆不到半天的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