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朵蒲公英被风吹散了。
狂欢过后的地方,很快就触及到了营地的边缘,身穿军装的男人们行走在围栏两侧,锐利的眼神如鹰,不时警惕地扫向四方,容不得丝毫的空隙,戒备的森严程度不亚于一座坚固的堡垒。
石头蹲在某个遮光的角落里,眼睛愣愣地看着营地外的大山,愣愣地看着飘荡在风里,如同伞一样的蒲公英花。
他缩了缩脑袋,像是在败逃,孤独又一次在一点一点地包围着他。
夜越入越深,在大部分人都在睡梦的时间里,他近乎于逃跑似地离开了那间分配来的房间,没有想过要去睡觉,也没想过要去哪里,仿佛只是为了单纯的逃避而逃避。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逃,又一直在逼迫着自己不要逃,要往前走出一步。
又懦弱又倔强的...一个怪人。
其实在那个晚上,在那一天偏僻的小巷前,他只要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好了,只要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就不会被混混们盯上,不会被吊起来,承受那一拳又一拳不知轻重的击打。
那样的话,他也就看不到女孩的眼了,看不见她的眼神从无助沦落到麻木,再从麻木沦落到绝望,也不会看到蒲公英花被冷风吹散,在虚无中渐渐冷却的过程了。
看不到就等于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等于别人的事。
别人的事就等于屁事。
也就臭那么一会儿,等到味道过去了,就什么也没有发生了。
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那该多好,那样的话,他应该还能留在那个港口小镇里,过着一天重复一天的单调生活,早起出门闲逛,无所事事,晚上回家,闷头睡觉。
没有什么适合的活计,也没什么交流的朋友,在那里,不会有人留意他,也不会有人去关注他,他就和他的名字一样。
就是路边的一块石头。
没有人会特意去留意路道边有没有摆上那么一块可有可无的石头。
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向来如此。
反正到了最后,那个女孩也是会死的。
结果早就已经注定了。
他不过是一个多余的人,挨了一顿多余的打,多余地看着原本注定会发生的过程,一步一步地发生在眼前,多余地看着蒲公英破碎,看着她被无情的风带走。
等到第二天夕阳西下,他才多余地离开。
说到底,你根本没有改变过什么,你只不过是徒劳地给别人增添了一丝一毫不可靠的希望,再让那一丝那一豪的希望,无限地放大成不可挽回的绝望。
其实,很有可能,你才是真正杀死她的凶手,就因为你曾经给予过她希望。
那一种不该拥有的希望,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解的毒药,才会将她的生命腐蚀成空白,才会聚成大浪,绝望地湮没一切。
“在想什么呢,”大海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好的,坏的,还是乱哄哄的人生,乱糟糟的一些事?”
“说不清好,又说不清坏。”
“烦也是烦,去山顶吹吹风吧,”这个家伙自作主张地提议,“反正也睡不了,看星星,看月亮,看山,看森林,也比呆在这里,自己看着自己苦恼好吧。”
“怎么去?”石头看着那些眉目森严的男人们,觉得这家伙有点烦人。
“我们有风啊,”大海说,“它可以为我们引路呢。”
“那她呢,”石头说,“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栋房子里吧?”
“问题不大,”大海说,“从这里出发,到山顶,只是一瞬间的事,假若这边出了什么状况,我们瞬间就能回来。”
“瞬间?”石头愣了一下,有些不太能理解这家伙说的话,但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卷走了他的疑惑。
隆隆的大风蒙蔽了他的眼睛,在不可视的轨道中,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出现了分离,他脱离了大地,犹如脚踏着潮汐,遥遥地感受到了来自月亮上的呼应。
不可思议的刹那间。
他看到了星辰,看到了高旷的天空,看到了脚下逐渐缩小的营地,变成一粒粒尘埃一样的男人,看到了一株在暴风中摇曳生长的小草。
古老的光照倾洒在其间,时间像是缩短了,又像是加速了一样流逝,很不平常,宛若是哪里出错了,仿佛只要过多一个刹那,他们就会永远留在这里,仿佛只要再过多一个刹那,他们就会看到旭日离开陆地,黎明在东方曙白。
风行者·远游。
不知道是谁人在他的脑海里灌输了这个术的名字。
有可能是大海刚才轻声说的,也有可能不是,总之,就如那家伙说的一样,下一个瞬间,没有往前推一个刹那,也没有往后一个刹那,就是单纯的下一个瞬间。
他和大海出现在营地附近的一座高山的山顶上。
时光依然。
天空高旷,星野密布,明灭的星光在海拔过高的地方显得异常的真实,仿佛抬起手就可触摸,相比之下,那片人类开辟的营地是那样的渺小,显得微不可闻。
山林边缘的大海在永无休止地涌动着,大浪拍击着海岸,山风和海风交汇在宁静的天空,空气里有海水的咸味,也有林叶的清新,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
却又像梦里一般的离奇。
“这是梦么?”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山上的泥土,湿润的触感出落在他的皮表上,他将这些细软的泥土握紧又松开,手心的纹路里,沾满了山的味道。
“这是现实,”大海如实回答他,“这应该就是神师的术吧。”
“也是我唯一会的术了。”他轻声说。
“还在想么?”石头说,“看样子,你的从前应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
“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像你这样,可以摆脱时间,还有空间...”
“但孤独是无办法摆脱的。”大海忽然说。
“怎么说这个,”石头愣了一下,“孤独是什么嘛...”他假装呵呵地笑,“别夸你一句就开始臭屁好么,什么孤独不孤独的。”
“你以为你还小么,”他笑,“干什么都要大家陪你一起玩才行么?”
“就是孤独,”大海说,“想把什么都封锁住,想逃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不要什么从前,也不要什么未来,什么都不想要,就一个人,孤独地,继续生存下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