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多弯,那些领路的男人们似乎特地绕了远路走,他们被蒙着眼,在黑暗中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最后终于在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山林中的寂静很快就被周围走动的人声所填满,仿佛从一场虚无的梦里走进了琐碎的现实,耳边吹来火烧干柴的噼啪声,火焰散出的热量氤氲在触手可及的空气中,男人们放下枪支,摘下了缠在他们额间的布带。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型部落一样的营地,高大的栏栅环绕在四周,一座座用粗木杆支起来的帐篷搭建在平地,夹杂在一栋栋泥木构建的普通房子附近。
大大小小的男人女人穿行其中,身着各色的衣服,说着各类语调不一的方言,经营着形形色色的事务。
袅袅的炊烟发散在黑色的夜空中,米饭的清新从各家各户的窗中飘来,解开布带的年轻人们愣愣地看着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宛若走入了一潭容易令人沉沦的温热泥沼。
带领他们的士兵跟他们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原地等候,不要随意走动,然后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似乎全然不担心他们会趁机逃走。
毕竟,在这样一个深山野岭里,除非是从小熟悉丛林生活的人,才有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林木形成的天然囚笼。
不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葬身在某头不易察觉的凶兽的爪牙下,或者是深陷在某个不易察觉的陷阱里。
没过多久,士兵们为他们拿回几个老旧的木牌,牌上面刻有几个数字,标示着所属的门号,士兵们先是就方才的无礼之举向他们表示道歉,同时还说,木牌上的房号是他们即将要在住上一段时间的地方。
因为现时,这座营地内的人们正处于一场战斗的筹备状态当中,为了防止情报出现泄露,军方才不得不将他们羁留在这里,等到战争结束后,便会立刻恢复他们的自由。
士兵们还是告诉这群年轻人,尽管这种做法有违他们的发起这场战争的初衷,但为了伟大的胜利,为了最后实现神圣的自由,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他们明确地表示,这里的人不会仗势欺人,不会像那些腐朽的政权一样,只懂得如何压迫贫苦的劳动人民。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在这里,只要肯付出劳动,就一定会获得相对应的报酬。
语气就像是在描绘一幅梦幻般的蓝图。
石头愣愣地看着这些忽然间变得眉飞色舞起来的士兵们,莫名地觉得有些许抽象。
好像刚才那些冲锋陷阵的恶狼都是幻觉,仅限于战场之上,一旦穿过这处营地的大门后,他们就会变成乖巧的小孩,急于向其他新认识的朋友们分享自己发现的宝藏。
而他们嘴里所说的那个最后要实现的自由,就是他们的宝藏,也是维系着这一地方的共同目标。
正是这个目标令得这群人聚集起来,令得火焰照亮夜里的黑暗,令得稻米的清香,随着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
但是...活人是不可能拥有自由的,唯有死人才可以自由。
石头没有来由地想起了那个亦真亦假的梦,梦里头,那个高大的男人说过的话。
然后,他再一次去琢磨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孔,眉宇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悲伤。
曾经,他也是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自由...但那种自由是孤独的,无依无靠的自由,也是他一直在逃避的,不想再回去的从前。
或许,女孩说的是对的,没有谁的从前是不留有遗憾的。
一个人的存在意义往往太过渺小,一生之中能为自己取决的机会不多,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机会更是稀少。
一万个人里头也不见得会那么一到几个人最终可以脱颖而出,成为所谓的人上之人,掌控别人的命运,指引时代的走向。
而他们登上王座前,脚下所踩踏的...往往就是一众普通人的一生啊。
其实,不是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事实上往往都是这样的,你自认为理所当然的牺牲,绝大多数的部分,到了最后,很多都会成为别人的嫁衣。
但很多年轻的人不懂。
他们只懂得朝着理想不顾一切地猛冲,他们心怀着热血的孤勇,认为凭借着那一腔的孤勇就可以战无不胜,认为即便是战死在途中也不算得什么。
可等到他们真正面对失败和死亡的时候,他们之中很多人就都不再从容了,胆怯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心只想着逃跑,一心只想着活命。
什么道义,什么誓言,什么尊卑都像是曾经在他们的大肠斗转过后,闷地一声排放出去的屁,气味一散,就什么也不是了。
阿阳轻蔑地笑,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他接过士兵们手里的木牌,第一个走了,独自穿过流动的人群,径直消失在一间木屋子的后面。
女孩是第二个离开的,依然皱紧着眉毛,似乎并不打算接受士兵们迟来的道歉,一声不吭地也跟着阿阳走了。
石头回看了大海一眼,发现他仍在和士兵们交谈,浅显的话语中流露出的意思,应该是在咨询未来要留在营地里的这一段时间的具体安排。
大海察觉到了石头的目光,然后对他努了努嘴,示意他跟着女孩和阿阳一起走,剩下的事,交给他来办就好了。
即便是现在,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淡定,似乎对一切都不会感到任何的畏惧,像一个肩扛一切的大男子汉,又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缩起翅膀的鸟。
他大可以不必如此糟心,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师,在那条他们出逃的大船上,那一位端坐在二楼观景台的神师爆发出的惊人压制力,至今仍然令他感到恍惚,觉得不那么真实,好像那一件事,就跟后来遇到海盗船的那一件事是一样的,其实都是一个梦。
但,直到当他看见阿阳手掌的伤口,他才确定那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相信,只要大海乐意,一个挑眉,一个瞪眼,便已足够横扫场内的这些普通的士兵们,撂倒这里的所有人。
石头想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不这样做,但这个世界上委实有太多的事情不是他能够想象出来的。
所以,到了最后,就跟以往一样,他索性什么都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