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石头在嘀咕着,不太确定地开口,“是在担心我么?”
他看着那个女孩,觉得阳光下的那一张素白色的脸多少有点虚幻,就像是面对着一个只存在画里面的人。
仿佛此时此刻所看到的一切,依然是一场不醒的梦。
但是,她的眼眸又是那样的明亮,凝实的黑色瞳孔里,焕发出真实的光彩,眉毛坚挺,胜过连绵不绝的群山,鼻梁高耸,就像出尘的雪山之峰。
女孩不那样想,只是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不然你以为呢?”
“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同伴之间,相互照顾,不是很应该么?”
同伴么...
石头没有出声,默默地咀嚼着这个生疏的词,忽然有些傻了,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以及怎么样的方式去回应女孩的反问。
归根到底,他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呆瓜,被别人稍稍看上一眼,心里就会有些许微甜,又有些酸涩。
就像一个想吃糖,又害怕吃完这一颗以后就再也吃不到的苦小孩。
糖...还有同伴。
像极了寻寻觅觅很多年,终于在某个阳光明媚,又不怎么显眼的上午里,找到了某一样他缺失了大半生的东西。
他歇力地隐藏这些令人尴尬的情愫,但眼睛却不自觉地凝视着女孩的脸,直到女孩用手推开了他的脸,他才连忙反应过来,有些不知所谓地傻笑。
“警告你,别打老娘主意,”女孩双手环抱,冷哼着说,“老娘小时候学过武,至少有两把刷子,像你这种二流杂鱼,一个打干翻你几个,不成问题。”
他还是一边点头,一边赔笑,摆出一副过往从没有过的样子,就是什么话也不说。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当一个男孩开始想要转变成一个男人,就是这样贸贸然开始的,一如万物朝向阳光,发生不可逆转的生长。
“哥哥,你刚刚说的是...”有个小孩小心翼翼地看了石头一眼,说,“加纳船长么?”
“加纳船长?”另一个小孩似乎也跟着一下想起了什么,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不一样的闪光。
他震惊地连声问,“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海盗么?”
“海盗?”大海愣了一下,没想明白这是什么个新奇玩意儿。
“海盗,说白了,就是海上的劫匪,”女孩撇撇嘴,“一群靠打劫商船,绑架人口盈利的人渣,干的尽是一些缺德的买卖。”
“你们小孩子没事不要学海盗,”她满脸认真地教导孩子们,“说谎和干坏事都是坏人才做的事情。”
“小孩子要是做了这些事,”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骗小孩的鬼话,“半夜会给恶鬼带走,抓到地狱里去剪掉舌头的!”
“加纳船长才不是坏人!”有一个始终没怎么说话的孩子却不乐意了,忽然鼓起胸膛来,有话要说,“他不仅不坏,而且还是我们这里最勇敢的男人!”
“为了对抗邪恶的海龙神,他献祭出了自己,还有全部伙伴的灵魂,终于将海龙神镇压封印在海底,换来我们这个镇子上百年来的和平!”
“你们看,那个鸟居,”孩子急于证明什么,幼稚的指头直直地指向那座矗立在大海边缘的鸟居,“人们为了纪念他的英勇付出,特地为他而立的!”
“那你有替他感到骄傲么?”石头看着孩子的眼,“如果告诉你,他现在还在海里,跟那头黑色的恶龙战斗着,永远也不得往生,你会为这样的他...感到高兴么?”
男孩说,“当然高兴,那可是我们的大英雄,我将来...也要成为像加纳船长那样,成为一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即便是最后死在海上,”石头说,“近百年来,一直无休无止地与恶龙缠斗,一刻都不能得到喘息,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你也不会觉得后悔么?”
“那也比关在笼子里,一生都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要好,”有一个名字叫方艇的孩子小声地说,“在这里,在这个国家...我们...不可能成为海盗的。”
“他们...那些居住在城市里的大人们...早就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人生。”
“从出生到最后死掉,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在他们的图表里,不会有海盗这个选项,如果不出意外,我们的未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一等到我们长大了,他们就会把我运到城里去,”方艇又说,“分配到安排好的岗位上工作,做同一样的活计。”
“鞋匠的孩子继续当鞋匠,医生的孩子继续当医生,大人物的孩子继续当大人物,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固定了,我们...就只能一直重复不停,直到死掉为止,或者是...半路被其他人淘汰了。”
“要是被淘汰了,会怎样?”女孩愣住了,轻着声问。
“被淘汰了,运气好的,就会给送回到这个小镇来,负责看管像我们这种的小人物的孩子,”另一个孩子说,“运气不好的,就会被发配到其他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开荒,冒着被毒蛇猛兽咬死的风险。”
“但听起来,发配怎么也比困在那里强啊,”女孩说,“在这里,你们都是自由的,不用呆在那些看不到阳光的房子里,呼吸那些压抑到死的空气。”
“是啊,想想是不坏,”方艇低着眼眉,似乎在犹豫,“但是在发配之前,那些被淘汰的人是要经受惩罚的。”
“只有在经受住惩罚之后,仍然活下来的人,”他声音发怵地说,仿佛那些血腥的过往至今仍旧历历在目,“才有可能享受这种....你觉得自由的自由。”
“什么惩罚?”大海问他。
孩子忽然抿住了嘴,没有吭声,没有回答大海的问题,仿佛在无言地恐惧着。
海浪哗哗地继续朝前涌来,抚平了那些印在沙子上的脚印。
孩子沉默着,犹如不敢面对现实那般,转眼遥望着大海的那一边。
“运气好的...可能就会被斩掉手指,”另一个孩子说,“运气不好的...”
“那就没命了。”
“他的哥哥,他的姐姐,他的爸爸,”那个孩子继续说,“都是因为运气不好,所以才没的,只剩下他的妈妈被发配到这里来,用那双没手指的手...”
“一直在这里...照顾我们。”
“除了她,”女孩说,“镇上就没有其他的大人了么?你们这个国家,总需要有人负责种菜,有人负责打渔吧?不然大家都吃什么?”
“菜和鱼是只有城里的大人物才能吃的,我们只能吃机器里做出来的食物,”那孩子说,“就封在一个金属做的罐子里,能够储存很久,但很多都不怎么好吃。”
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被发现了那样。
这时候,乱石堆那一边传来惊喜的呼叫,有个年纪大的小孩拉扯着海钓的鱼线,从迸流的海水里拽出了一尾银白色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