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是星星死后,尸体火化出来的样子。”有个小孩子在讷讷地说。
“其实加纳船长早就死了,从他死的那一天起,这里再也没有自由了。”他眼睁睁地盯着那条在别人怀里挣扎的大鱼,就像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铭刻在砧板上的碑文。
鱼的鲜血和鳞片残留在纹路里,短短的几段文字,便已写完了这条鱼浅薄的一生。
“趁现在,他们还没有发现你们,赶紧跑吧,要是晚了...”他说,“你们就会像那条鱼那样,被抓住...就永远也跑不了了。”
小孩刚刚说完,天上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倾斜,照向他说的那一头。
海浪的声音滔滔,乱石堆传来了阿阳的喊声,“喂,这条鱼打算怎么弄?”
“好大一条鱼,”他从男孩的手里接过那条鱼,“还挺能闹腾的呢,”他呵呵地笑,眼睛隐匿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提着鱼身的手指扣紧,似乎是担心这条鱼的逃脱。
“你们看,”那个孩子慢吞吞地说,“那条鱼...它要死了。”
他的声音就像是心照不宣的咒语,微凉的风掠过层叠的海滩,那条虚张着大口的海鱼呆呆地眺望那片来时的大海。
离开了酒瓶的阿阳忽然皱了皱眉头,喜怒无常的脸上显现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他猛地扬起手,下猛力地将手里的鱼摔在石头上,鱼的前额随后重击在坚硬的岩石表层,仿佛在验证着孩子的预言,鱼唇软弱无力地动弹了几下,就不再动了。
“哈,看你还闹腾不?”阿阳往退下去的浪潮啐了一口吐沫,还是呵呵地笑。
他那白色的牙床展露在弥散着光线、热量以及海水泡沫味的空气里,安静地反射出来自穹顶之上的强光。
如同海边村庄特有的那种利用晒干后的蚝壳垒起的墙壁。
粗糙,锋利,带有一种不尽人意的封闭感,从原理上得出结论,其实这根本就是人们用尸体残骸构建的壁垒。
“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女孩认真地看着石头,用审问的口吻说。
“喂你以前跟他很熟么?一定要带上他么?”她不解地问他,“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不像是个好人。”
石头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喉咙干涩地翻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不能把那些事都告诉她吧,大家分明才认识几天不到,大家又不是很熟,大家都不知道互相之间的深和浅,万一...万一把人家给吓到了呢?
或者,被当成是光喜欢瞎扯皮的傻蛋白痴之类的呢,以后还能和她好好相处么?那种事,说是他干的,恐怕也没有人信吧?
直到现在,他也不太确信,当初在酒馆里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经由他的双手实现的,而不是源于自卑的臆想。
他何德何能,怎么可能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进化得那样牛逼?
“姐姐,姐姐,”一个小孩拉了拉女孩的衣角,眨着眼睛问她,“你以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
“怎么会这样想?”女孩愣了一下。
“猜的,瞎猜的...”小孩嘀嘀咕咕地说,“因为总感觉...姐姐和我们不太一样。”
“我们很少会有选择的机会...”
“如果做得不如别人好...不能适应生活...总是嫌弃,忍不住生活...不小心打扰到别人...”小孩一一数着,声音细细,犹如海砂般地说,“最后都是要淘汰的。”
女孩没有接话,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沉默来回应小孩的问题。
她依然保持着微笑,尽量地表现得落落大方一点,就好像她与孩子们之间从不存在什么所谓的阶级差异。
只是作为一位恰如其时相遇在阳光之下的友人,因缘际会,在这片平阔的海滩上,共享这一顿注定了很快就会被遗忘在漫长人生中的短暂时光。
“因为他是我的同伴。”石头忽然说。
“一般,我,都不太懂,怎么和别人交往,怎样,才能把话出口。”他支支吾吾地说,像是一个存在沟通障碍的患者。
“其实,对于我,一个人,生活,很早以前,就...就习惯了。”
“像我这种人,生来就是一个人,就是要给别人轻视,要给别人铺垫的。”
“他们总看不起我,他们也总看不起他,所以...我们才会是...”
“同伴。”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词。
“臭味相投,惺惺相惜的..同伴。”阳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第一次揭开蒙蔽在心中的那张犹豫不定的黑布,决定把那些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他很少会这样勇敢,哪怕这份勇敢,多少来得有些无厘头。
“反正...人生已经是这样了,什么都够了,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无论做什么,日子也不会有怎样的改变,一出生就掉进了泥潭,无论怎么用力地去跳,用力地去蹦...”
“希望...那种东西,也总是够不着,就像...天上的星星。”
“哪怕走在大白天的阳光底下,我也觉得看不到什么光。”
“我的生命里一片黑暗,”他说,“我的人生就像是一场荒芜的追逐。”
“在我的前方,尽头那里,死亡在嘲笑着我,等着我积攒勇气。”
“它说,我一定会去那里找它的,因为...我...这种人,在那里,才能找到安宁。”
海鸥在浪里飞起,惊诧的叫声回响在半空,大海微微失神,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还是没什么印象。
不知道是字不同,还是词不同,是境不同,还是句不同...
或者是...人不同。
时过境迁的伤感倒流在千篇一律的故事中,他沉默着,仿佛一座活过了一千年的荒庙,不知下一秒,又会想起谁的人生。
“是他把我拉了回来,”石头继续说,“他教会了我反抗,既然什么都无所谓了,那就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在去找它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把枪,还让我穿上最好的衣服,最贵的鞋子。”
“他说,要带我去轰烂它的脑袋,然后再往它的脑袋上吐痰。”
“然后...”阳光荡漾在他的眼眸里,他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就这样做了。”
“穿上最好的衣服,最贵的鞋子,一手提着枪,一手插在裤袋里,踢开死神的家门,用枪把它的脑袋轰烂了。”
“就像加纳船长一样?”有个孩子问他。
“是有几分他的样子,”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毕竟,他啊,可是个大男人,我这种人,又何德何能,跟他比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