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海盗头子说,“有些人,见过了,可能今后就不会再见了。”
“一如你我之间。”
海水被修长的尾巴搅动着,虚无的气泡在漩涡中漂浮,绿色的眼睛绽露在幽深的海底,虎视眈眈地凝视着海面上的那艘仿佛静止在时间之海里的帆船。
黑色的帆布依旧在呼啸的风中鼓动,全副武装的海贼们不知从哪里搬出了一架同样黑色的钢琴。
他们小心地掀开琴盖,擦得亮白色的琴键在冷夜下的微光中,闪耀出睿智的光芒。
“你还没回答我,”女孩凝视着男人的背影,“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我们...之前认识么?”她露出不屈不饶的神情。
男人笑,不知道是挪愉,还是有感而发地开心。
“有什么可想的,”他说,“漂亮的女孩,不是生来便会弹得一手好琴么?”
“音乐、好酒,还有漂亮的女孩,”他继续说,“这可都是上天馈赠的礼物啊。”
船体的摇晃忽然间停止了,海面上结了一层厚实的严冰。
大海的狂潮凝结在其涌起的一刹那,仿佛巨兽弓起背脊,磨牙咧嘴,虎视眈眈地盯着那艘渺小船只上的猎物。
但它还没来得及发起进攻,时间便静止了,停滞在攻势爆发前的最后一瞬间。
男人的肩膀宽阔,目光平定,遥遥地看着地平线的彼端。
浓墨一般的背影在越发萧索的冷风中矗立,就像一道断裂的崖墙。
黑夜掩蔽了他的断面,透晰着一股久经沧桑,看不见的风霜与唏嘘。
女孩皱着眉毛,端坐在海贼们为她准备的软皮座椅上。
她素手轻抬,青葱般的手指落在玉石般的琴键上,仿佛呼应着天上的圆月。
明朗的琴声随之响起,悠扬地飘散在一望无垠的大海冰原上。
如同冰面上的银色月光。
“弟兄们,”男人清了清嗓子,“相逢的时刻到了。”
地面传来龟裂的声音,古老的嘶吼荡破水面,像极了一条条透明的黑蛇。
它们婉转地沿着细微的缝隙爬出冰层,露出冰冷的獠牙,朝向虚空喷吐毒液。
仿佛在痛苦中翻滚扭曲的活物。
锈迹斑斑的意志随着嘶哑声音萌发,犹如沉睡了一个冬季的种子,抽枝发芽,婀娜地摇晃在干冷的风里,又像是在描摹着被深锁在水底下的海藻。
“它们来了。”有位站在瞭望台的海贼说,“听到了么?”
他咽了一口气,看着远处冰海的平面,“来了,他们来了!”
他高声说,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布战争的号令,“时辰已到,它们...”
“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与此同时,泛着银白色夜光的冰面寸寸断碎,咔擦咔擦的破裂声持续不止。
黑色的枯手摸索着,掰开积压在身上的冰块,然后张开手掌,用长短不一的五指撑住冰面,费力地将自己那具只剩下骨骼的身躯从冰层里拔出来。
随后,便是一张又一张残破如烂布的脸孔,缓慢至极地从冰水混合物中探出。
它们睁大着空无一物的眼眶,缓缓地浮露出水面,犹如残枝败柳般站立在久违的海面上,朝着那一艘带有生者气息的大船漫步走去,手里拿着样式不一的生锈武器。
不少的枯骨手指上都会戴有一枚黄铜铸造的戒指,戒指的款式清一色的简朴,没有镌刻过多的花纹,仅仅是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铭刻着一个个渐渐模糊的字符。
片碎的字符组合在一起,似乎就是代表着它们曾经拥有过的名字。
“全力开火,”男人下令,“所有的炮台即刻点火,投掷手快速准备,把所有酒和柴油统统给我投掷出去。”
“接下来的两秒钟里,我要看见火,点亮这片大海的...火!”
男人高亢的呼声回响在越刮越猛的狂风当中,冰海的表面上,不知不觉已站满了一具又一具形销骨立的骷髅。
绿色的幽火浮现在它们漆黑的眼眶里,仿佛抹煞了所有的前尘与过往。
记忆在腐朽中落得一片苍白。
女孩按响了琴键,清脆的音符从她身前这台笨重的乐器中传出,流水般的乐声,犹如迸出巨石岩缝的清澈泉水,汩汩地喷涌出来,喷珠溅玉地扬洒在半空,最后落在满地月色的冰层上,发出叮咚般的轻妙响声。
海贼们马上行动了起来。
一双双沾满油渍的牛皮靴在老旧的木板上频繁走动,就像是礼乐队在擂动着声势浩大的鼙鼓,与那位端坐在月色中央的女孩合奏出一曲战争的进行曲。
黑色的球形炮弹被四肢粗壮的男人们塞进炮膛,炮手站在寒风交加的高处,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末端的引信。
火星燃至炮台内的金属空膛,剧烈反应作用在火焰到底的一瞬间,空气极速膨胀,热量传遍四周,冰冷的炮台随之发出一声闷沉地怒吼。
顷刻间,明亮的火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天空,地板剧颤,船身摇晃。
划破天际的弹道,犹如一把又一把撕裂天空,力劈大地的利剑。
纷落的火花点燃了砸落在冰面上的酒精和柴油,热烈的火苗在持续的轰击中雄起,燃遍周遭一圈的地带,吞噬了那些摇摇欲坠的骷髅们,同时,也照亮了大船上每一张鲜明的脸。
尖利的啸声不绝,人们在命运的巨大混乱中依旧保持着整饬有序的节奏,稳定地朝向目的地行进,就像一支装备精良的铁骑踏破蛮荒的一场长征。
天空在不绝的轰炸中发出犹如碎片般的悲鸣,大海在剧烈的动荡中缓缓苏醒,黑色的坚冰在高温下融化,咸腥的海水反过来浇灭热火,骷髅们在水滑的冰面上快速地摆动着身下的长尾。
幽冷的绿芒越过高热的焰火,早已丧志体温的它们,无视了热火的围夹,一刻不停地向着那艘载满生者的大船发起进攻。
情况陡转急下,它们很快就冲出了火焰的阻拦,如同军临城下般地抵达到距离大船不远的地方。
石头看着那些曾经与自己相擦而过的危险生物,心里却没有感到多少的后怕。
在炮火的喧嚣中,他反而觉得心里空前的宁静,不为外物所动。
他的眼睛随着女孩在琴键上的手指跳跃,仿佛已经忘却了身边的这片火海。
心中的思绪如若腾云驾雾地飞升到天上的圆月里,跟随着她的手指舞蹈。
那些声音,那些乐符仿佛在呼吸,在发光,在照亮着他的孤独,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