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事实,”海盗头子说,“你可以不相信,这无关紧要。”
“小姐,不知能否,”他说,“请您为我们弹奏一曲,在这一个风雨欲来的晚上。”
“海的孩儿马上就要苏醒了,”男人又说,“在这片海域里,只有这艘船才是安全的,我可以向您许诺...”
“这夜过后,您将会与您的朋友,一同到达平安的岸上。”
“但前提是...”他说,“请在那大海之子的怒涛中,为我们弹奏一曲。”
海水在船底浮沉,虚无的黑暗深处,不知何时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心悸的悲鸣。
仿佛有什么正在水下面游动,一如游鱼,但又明显不同于游鱼。
它们不结群,不同游,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如同迷路一般,周而复始地徘徊在游移不定的混沌里。
寻不到任何生者该有的秩序,就像是飘忽的亡魂流离在无拘无束的死者国度。
与生者的世界,仅仅间隔开一堵玻璃般的海面的距离。
随着午夜的降临,仿佛时刻都有可能会被打破,入侵到黯淡的现实里。
真实与虚幻只有一线之隔,船底下发出混合的声音,稀释在深冷的海水中,随着气泡升腾至海面,然后,破裂,弥散在风中,被大风的呼声所掩藏。
如果不刻意去留意的话,很难听辨出呼啸的风声之中掺杂了这种迷离之音。
石头吓了一身冷汗,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他们竟不知不觉地在亡魂的海洋里航行了如此之久。
不知是出于好运,还是船上拥有一位神师的缘故,他们居然一路平安地登上了这艘大船,没有被那些鬼魂们拉到水下,如同石头一样,石沉大海。
“今天是亡魂节,”海盗头子说,“是这里悼念逝去之人的日子,也是大海之子蛊惑那些带着悲愤与不甘死去的,迟迟不肯消去的亡魂的节日。”
“在我们脚下的海底,便是亡魂复苏的关口,”他说,“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到达这里,但既然可以保持相安无事,就意味着你们大概留有着过人的手段吧。”
“但我不会问,你们也不必说。”
“就让这个秘密留到最后,当作是你们的保命手段,”男人看了一眼穹顶上的月色,“子夜马上就要来临,大海之子将会带领它的子民们朝向陆地发起进攻…”
“我们这艘船,还有船上的这些人,要完成的使命只有一个,”男人冷声说,“就是拦截它们,把它们送回来时的地方。”
“是要打仗了么,”阿阳打了个哈欠,“输了就会死掉么?”
“是的。”男人说。
“那你们有酒么?”阿阳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临死之前让我喝点酒呗,反正你们要是都死了,留着也是给鬼喝。”
“酒自然是有的,”男人招了招手,示意一位手下过来,“来人,请带这位客人到酒仓,尽管把钥匙交给他。”
“我们余下藏酒有很多,”男人颇为高傲地说,“就怕您一晚上喝不完。”
手下领命,顿时收起了手里的武器,走过来,领着阿阳就离开了。
他们径直地穿过甲板,越过一个又一个犹如雕像般排成队列的海贼,最后进入到船舱的门口,消失在没有点灯的黑暗里。
石头默默地看着那道吊儿郎当的身影,没有出言阻拦,也没有嘱咐他小心,似乎早已知道说什么也没用。
这家伙就是这幅德性,没什么底线,也没什么顾忌,更没什么节操,只要谁给他酒喝,他甚至可以管谁都喊上一声爹。
其实,他和阿阳也一样,就像罗生门前的一颗飘摇不定的野草,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一阵忽然扫过的阴风所波及,被连根拔起,穿过那扇大门,离开人间,去往地狱。
从没有在乎他们是谁,也没有人在乎过他们叫什么,姓甚名甚,似乎他们的生命从不重要,他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被他人所利用,被他人所取笑的。
手里没多少钱,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不会这种那样高精度的活儿,干什么都嫌累,做什么嫌无聊。
一天接着一天地游手好闲,就知道做一些什么奇奇怪怪,什么天降奇缘的白日梦。
标准的一副事实不足败事有余的失败者模样,以至于在之前那座港口小镇上,很多人嘲笑他们,说他们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阻碍世界旋转云云。
当然,这种说法是需要验证世界确实如那老疯子说的那样是圆的,才能算作合理,但这无关紧要。
人们所需要的,其实不过是通过贬低他们,从而抬高自己,以此来获取快感而已。
说出去的话就像放出去的屁,谁又会把谁当真了呢?
石头和阿阳很少会去反驳,在他们眼里,那些善于取笑他们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归根结底,也就是一样的游手好闲的人,才会闲得无聊地去取笑别人。
但,那些人也确实有比他们厉害的地方,那就是爱。
那些人拥有他们不曾拥有过的...爱。
现实就是这样,无论那些人再怎么废物,再怎么不堪,也会有爱他们的人站出来,替他们撑腰。
就算是做错了事,又怎样?被关进了看守所里,又怎样?
他们总是有恃无恐,因为总会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二话不说地为他们缴纳赎金。
石头和阿阳从没有试过这种感觉,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从被抛弃的那一刻起,从长大到开始有记忆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从没试过这种感觉。
这种嚣张到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任性到不可方物的...被偏爱的感觉。
无论你再怎么蠢,再怎么笨,再怎么废物,再怎么无能,再怎么扑街,也会有人拉起你的手,把你从水里捞起来,拍掉你身上的灰尘,然后...带你回家。
世界末日又怎样,天空塌落又怎样,在折腾完这个,折腾完那个之后,那些有家可回的人终究还是要回家吃饭的。
很平常很简单的一件事,在他们的眼里,却如同梦幻一样的缥缈。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
很多时候,遥远的并不单单指肉眼可见的距离,人心与人心之间的巨大差距,也是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弥补的。
所以,才会感到孤单。
....
“我们才刚见面,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女孩不解地问,“再说了,你们不是要打仗么?怎么还有闲心去听什么琴?”
“因为是大海想喝酒了,”男人举目眺望着大海,“还有很小的一会儿...”
“它就要来了。”
“我们和它...已经斗了很多年。”
“每一年的这一天,我们都会像故人重逢,”男人喃喃地说,“我们摆上最好的酒,它应约而来...”
“而且,今年也与往年不同。”
“流离的人与流离的人,在这一片星空下相遇,”他对着风说,“难道就不该配上好酒,佐以乐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