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提着走,好像一个包袱。
湿漉漉的少年赤着脚,一步走在船舷的侧板上,如若改写了重力的规则,夜光中,他那萧条的身形与海平面平行。
深重的衣衫浸满了水,一滴一滴地沿着衣角流下来,月色清白,石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把呛在喉间的海水尽数排出。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背着他行走的少年,隔着那一头散乱的黑发,他似乎看到少年的那一双半明半暗的眼睛。
像是星辰,又像是黑夜,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来,也不知道是要到哪里去。
他的意识昏沉,如同船底下的洋流,被劈波斩浪的大船惊扰到错乱不一。
在重新吸气之后,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发生了幻觉,其实事实根本不是眼前所见的一样,其实就在不久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淹死在海里了。
现在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去往轮回时的回光返照。
神师...
忽然间,他想到了这个高不可及的称呼。
...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有人在二层楼的高处往下问。
大海翻过栏杆,没有回答那个人,而是眼色阴沉地看着酒馆门口后的黑暗,冷漠地凝视着那些仍旧优哉游哉的罪魁祸首们。
他也没有追究到底是谁先起的事,一阵清冷的夜风吹过,他小心地放下了身后的石头,顷刻间,身形便动了。
仿佛化为乌有。
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动作,他的身影快得就像一阵轻飘而过的风。
不过一个刹那之间,那些曾经参与过暴行的男人们就被一个接着一个地轰到门口对向的那堵板墙上,在骤然而至的撞击中昏迷过去,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他们堆叠在一起,就像是一座垃圾堆成的山。
“阁下未免太过目中无人,”那个人又说,“真以为可以在这艘船上胡作非为?”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是将大海的未回应,视为一种对他的无礼冒犯。
他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隐约的愠怒,无形的威压蓦然间凝聚在黑暗里,就像打火石在刹那相碰而迸射出的火花,明亮而又锋利,时刻准备拔刀相向。
酒馆里的死寂一成不变,还是没有人敢说话,酒鬼们都在警觉地打量着四周,企图找到那个说话的男人,但却一无所获。
摆在阿阳面前的那一盘辣牛肉终于吃完了,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少年和男人吸走的时候,他站起身,明目张胆地把身子探到柜台后面,伸出手,打开酒柜,自己给自己拿了一瓶酒。
清脆的开瓶声,他拧开瓶塞,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大碗酒。
躲在柜台后面的角落里的老头子听闻了那一道的开瓶声,目光敏锐地看向声音发起的那个地方。
阿阳吃起了第二盘辣牛肉,浑然无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悠游自在地喝起了酒,老头儿恶狠狠地盯着他,盯着那一瓶酒,气的浑身发抖。
那是最好的一瓶酒,是一看阿阳的那一身装扮,就知道他绝无可能买得起的那一瓶价格最高昂的酒。
但是,老头儿却不敢出声去呵责这个趁火打劫的混蛋,显然,相比于那几瓶好酒,他更爱惜的是...自己的老命。
“我的名字叫大海,”大海平静地说,“大是大海的大,海是大海的海。”
“你从何处来,”那个人又问,“来到此处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道,”大海如实回答,“我醒来了就在这条船上了。”
“我没什么目的,我只是要救我的朋友,他被这些人丢到海里了。”
“我朋友的名字叫石头,”他从容不迫地说,“石头的石,石头的头。”
“仅此而已?”那个人抱有怀疑地问,对那个被少年称呼为朋友的人,以及这间肮脏的酒馆里的其他人,都提不出半点兴趣。
或许,在男人的眼里,这些人的死活叠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他出手一次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仿佛他与这些外貌跟他相当的人类,就根本而言,并不能归类为同一个物种。
这当然不同。
他们是卑微得如同蝼蚁一样的人类,而他则是超凡脱俗的神师,他们只是外表上相同,但内在却是云泥之别。
人类或许可以成为神师,但神师绝不可能成为人类。
这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看法。
因为,在许多人的眼里,所谓的神师是跨过了物种禁忌的大门的那一群人,他们已经到达了另外一个生命层面,属于某种意义上有别于普通人类的生命存在。
他们参悟宇宙的奥义,站在常人不曾企及的高处,如同伟岸的神灵般,高傲地俯瞰芸芸众生,掌控冰火风雷,弹指之间,决计无数普通人的生死。
因此,那个男人才会显现出一种对生命漠不关心的态度,酒馆里的那些人在他的眼里,就跟圈养在养殖场里的猪猡无异。
他本来就不是爱惜动物的人,所以才不会费心去理一两头猪猡的死活,他在意的,只有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少年。
因为那个少年是他的同类,他忌惮这个少年,就像是狮子忌惮另一头忽然闯进自己领域里的狮子。
“仅此而已。”大海回答那个人,他的脸色依旧平静。
“如果这样做,实在打扰到你的话,对此,我只能表示抱歉,希望你能够谅解。”
“错是错了,”他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但我不会改,这点也请你原谅。”
风在这一刻平息了下来,他的声音随着消逝的风落下。
加持在空气中的威压在深沉的寂静之中炸开,如同一枚喑哑的空气弹,在黑暗中迸射,席卷向四面八方。
跳闪着微弱灯火的罩灯砰然破碎,酒柜橱窗的玻璃,连同那些放置里面的酒瓶,接连地崩溃而开,分裂成参差不齐的碎片。
阿阳握着酒碗,正要张口把碗中的酒液喝下去,可手掌却忽然颤抖了一下,手里的碗也随着酒馆里的所有器皿一同破裂。
清冷的酒液和灯油坠落在地面,漫散地向各处蔓延。
火光沿着液体流淌,滑向四周,驱散了夜幕降下后的绝大部分黑暗。
阿阳蹙紧了眉头,看着自己的手,锋利的瓦片割开了他的肌肤,在他的手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酒精渗入到伤口里面,血止不住地流。
窝在角落里的老头儿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恨不得被瓦片割开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脑袋。
老头儿的眼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同情,认定了每一个趁火打劫的强盗都不值得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