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上两盘辣牛肉,”阿阳笑呵呵地插入到石头与老头儿之间的对峙,“来,您歇口气,抽根烟,别跟这呆子怄气。”
“在这船上不少天了,您又不是知道,”他陪着笑脸,“这呆子的脑子,硬邦邦的,生来就不怎好使。”
老头儿冷哼了一声,终究还是不声不响地从酒柜里拿来一壶酒,摆在石头和阿阳的桌前,然后,转身朝后厨那边走,去给他们拿两盘辣牛肉。
牛肉很快也跟着上桌了,石头和阿阳都不再说话,就着辣牛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一壶酒。
老头儿特地跑到别的地方忙活去了,似乎是不想对着石头那张臭脸。
“我告诉你们,”身后有人在说,“世界其实是圆的!才不是什么见鬼的天圆地方!那些都是错误的说法!”
“它其实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球儿!我们只要一直往东走,就一定可以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石头认得这个人,以前是一个地痞流氓,天天游手好闲,喜欢蹲在家里做着一些幻想着天上掉下金币来的白日梦。
后来,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据说是看了一本远洋送来的书后,那颗空洞洞的脑壳忽然间就愣了一下,就像是所谓的开悟一样,然后,他整个人就开始变了。
也不知道是变傻了,还是变聪明了,反正他就是变了。
先是手忙脚乱地掏出全副的家财跑到地方一家小有名气的贵族学府,跟那些游手好闲的贵族学子们置换了一个星盘,再急匆匆地跑回家里,就地取材,在后院里,搭了一个简陋的小棚。
从此,他就定居在那个小棚里,不分日夜、废寝忘食地观望着头顶的天空,对什么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如果不是每天能够看到小棚的门外都会摆着一个空空的盘子,他家里人都会以为他已经死在了这个小棚里面很久了。
事实上,从他走进了小棚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家人的生活里,就像是一台只会清空盘子的机器。
直到近来的一天,他忽然间高兴地冲出了小棚,赤着脚,欢天喜地地跑到大街上去狂奔,他的家人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台机器不仅会吃饭,而且还会发疯来着。
他一边大呼着,“这个世界是圆的!这个世界是圆的!”
他一边又大喊,“你们给我等着!我要从这里出发,一直往东走!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从东边穿过到西边,在你们的身后面回来!”
看着他那幅形销骨立,蓬头垢脸的模样,人们终于确定了他真不是什么灵魂开窍了,而是真的傻了。
一个习惯做白日梦,做着做着,最后把自己也做傻了的可怜人。
但石头不这样认为,这个人在大街上发疯的那天,他也在现场,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头,叼着一根卷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身边那些人一样。
他和他们,同样不怀好意地等着看这个疯子的笑话,等着看这个疯子的家人该怎么收场,期待着待会儿,会不会还有什么刺激的家庭大戏即将上演。
直到,在某个不怎么经意的片刻间,他无端端地对上了那个疯子的眼。
那一双明亮饱满,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整个世界证明自己的眼。
然后,他终于领会到了,原来疯的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不是什么疯子。
他只不过是为了找到了自己的世界而感到欣喜若狂而已。
其实,疯掉的是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以及除了那个人之外的所有人。
就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一群麻木不仁,自以为是的疯子,还有傻子。
“喂,老疯子,为了上这条船,你真把你婆娘给卖了?”有人打趣地说。
“这不叫卖!这是支持!”老疯子说,“终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会出现在她的后面,向她证明,我没有骗她!”
“这个世界是圆的,是大大的一个球,我从没有骗过她!”他又一次大力声张,“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说了,一直要当她的英雄!”
“英什么雄,我看你就是一头不要脸的狗熊,”又有人在取笑他,“你也忒他妈的不是人了,为了那个什么狗屁幻觉,把自己的婆娘也搭上去了。”
“你可真他妈自私,”又有人说,“傻子才能干出来的事,偏偏都叫你给干完了。”
对啊,确实是很自私,那些人说的不错,这个男人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
但假若他不自私,他的人生就会毫无意义了,就不会放出什么的亮光来了,即便那些亮光注定了无人欣赏。
事实上,每个人都一样。
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各有心思,大家都很傻,很无知,又很天真地想着要向这个世界,向其他的人,证明什么,以便彰显、博得一些关注,一些自我的存在感。
好像没有了那些关注,那些存在感,他们就不再是一个人那样。
一想到这些,石头就会觉得很厌倦,想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房间,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开阔地方里去,一个人吹吹海风。
把那些一大堆有的没的的破事统统抛开,什么也不想。
不再作为一个人,也不作为一块没人理睬的石头。
而是...作为一道什么都没有的风。
反正所谓的人生,到头来,不也是一场空么?活着,不就是空穴来的风么?
他把该付的酒钱拍在桌子上,没打招呼就起身离座,准备走出这个浑浊的房间。
身后的嬉笑声持续不断,有个满脸涨红,浑身挥发着酒气的男人指着那个老疯子,哈哈大笑地说,“傻子不奇怪!傻子的婆娘才奇怪!”
他举起酒杯,哄笑着环顾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这他妈的一个又老又穷的傻子,居然还他妈会有婆娘,那才真是奇了怪了!大家说奇不奇怪?!”
“喂,老混蛋,”有人接着起哄,“当初那婆娘,眼睛得多瞎才会看得上你啊!现在都要给别人睡了,你这傻子还在说什么狗屁英雄!”
“那女的,她不就是活该么?!”
她不就是活该么?!
男人的声音回响在昏沉的灯光里,石头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就像一颗堵住茅坑的石头。
“让开让开,”有人急躁地在他背后说,“好狗不挡道,赶紧的,快让开,老子赶着要去茅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