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给我起个名字呗?”他拿着戒指掂量了半天,“不知怎么搞的,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房间内一片昏暗,他小心地把戒指收回到那个红绒的盒子里,然后,又同样小心地把盒子放到贴身的口袋里,就像是手握着一国的重器。
那个盒子里收藏着曾经是属于他的国,如今他把他的国丢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条钥匙收好,等到他找回记忆的大门之后,再把它摸出,然后打开。
“要不...就叫大海吧,”石头说,“我是别人在石头上捡来的,所以,我的名字叫石头,你是我从海里捞来的...”他又重复多一次,“那你就叫大海吧。”
“大...大海么,”大海愣了半晌,“那就叫大海吧...”
“简单明了,就这样吧。”他的脸庞淹没在黑暗里,声音低低低地说。
他没有看向石头,没有看向别处,只是忽然间低下了眼帘,也不在意是在跟谁说话,他沉默着,就像是认输后降下的旗帜。
那就这样吧,反正想什么都想不到,反正也没什么好想的。
他抬起头,放空视野,眼角的目光越过堵在门口处的少年人的肩膀,遥遥地去向天上浩瀚的银河。
黑色的海水仍在木板隔绝的船底下往复奔流,石头沉默了很久,转过身,走出了这个逼仄的房间。
阿阳在廊道上等着他,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卷烟。
“去喝一杯?”阿阳拿着烟根,淡淡地吐了一口云雾,在迷离的烟气中向石头提议。
“没钱,”石头说,“要是你买单,我就走。”
“没搜到钱么?”阿阳说,“不至于吧,出来混,身上怎么也得有几个钱吧?”
“没,搜过了,这个人是个穷鬼,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石头没有看他,转而慢慢地将目光移向大海,仿佛银光闪耀的海面上藏有什么出奇的东西,“就跟我一样。”
“是么?”阿阳玩味地笑,“你说出这话,怎么我不太信呢?”
“该不会是想吃独食吧?”他把手里的卷烟放回到嘴上,眼神在这位所谓的同伴的身上游移不定,“那就没意思了,吃太饱,不怕撑着么?”
“什么意思不意思,一个穷鬼而已,怎么可能撑到?”石头冷冷地笑,“再说了,他是我自己用命救上来的人,就算是有钱,也不关你的事吧?”
“那就是有钱咯?”阿阳直接忽略了他的讥讽,目光一凝,黑色的眼睛在烟雾中微微发亮,就像是在迷雾中看见了裸露的珍珠。
“滚,”石头冷淡地说,声音不带多余的感情,“别让我说第二次,不然...”
“别怪我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我说得出,我自然做得到,你...想试试么?”海潮在他的脚底下喧嚣,他转过身站定,就像一把剑刺在船板上。
他争锋相对地看向阿阳的眼,又像一头捍卫领地的孤狼。
很少会有这么硬气的时候,好像身后就是悬崖峭壁,再退一步就会掉下去,变成那些沉陷在黑暗底下的荒芜枯骨。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做到了这种份上,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但总该不至于这样吧。
或许,是幻想到了某个在遥远海岸苦等着那个家伙的姑娘,为了这样一个可能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妄想。
他的人生已经过得够糟糕的了,他不想有人会因为他的缘故,而变得跟他一样的糟糕,或者比他还糟糕。
如果大家都变得那么糟糕的话,那样,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
会不会到处都填塞满了难过,变得...让人没办法继续活下去。
就像那些迷失在黑夜里,不再冀望黎明到来的游魂野鬼。
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再想,反正明天后天还有大大后天,日子还是照样的不咋地,不会发生多少的改变。
倒不如留点心思来发呆,或者,去卖酒的船舱里喝上几杯。
这是他一贯以来的处事原则,基本上就等于没有原则。
想到了就去做,想不到那就算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阿阳的身边,就像两个各不相识的路人一样擦肩而过。
阿阳仍旧叼着那根已经烧掉了大半的卷烟,沉默地挪步,就像一头贪婪的财狼,片刻不离地尾随在石头的身后。
路上遇到了不少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人们在看见他之后,大多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来,象征性地朝他找了个招呼。
浅薄的笑容浮现在那一块块隆起的面颊骨上,就像一张张纸画的笑脸,石头微微颔首,微笑以对,就当作是回礼。
他堂而皇之地走在空敞的廊道上,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一首老歌。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敞,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但这里没有土地,四面八方都是望不尽的海水,海面上也没有山,那些年代久远的大山都被埋葬到深不见底的海底里头,孤峭的山峰上积满着数以万年的深重海水。
阳光是穿不过这股漫长水流的,所以,大山的顶上看不见任何亮光,周围都是黑乎乎一片,沉重得让人感到窒息和压抑。
据说海底的水压可以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将一个人的肺压爆。
“喂,老鬼,来一壶烧酒,”石头走进船舱的门口,在吧台处找了个位置坐下,“要热的,最便宜的那种。”
“没大没小的小鬼,你在用什么语气跟老前辈讲话?”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地站在吧台后,手里同样拿着一根烟。
似乎,烟才是航海的必需品,而不是食物和淡水。
“喂,老鬼,话能不能别那么多,”石头瞥了一眼老头儿,“你能卖就卖,不能卖就算了,我说话就这样,改不了。”
“除了酒,还要点别的么?”老头儿吐了口烟,“银钱要是太少,我不差你这几个。”
石头冷下脸,眼色阴沉地盯着烟雾站在后面的那个自以为是的古怪老头儿。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老鬼,总是要喜欢跟你说这个说那个,讲什么道德,讲什么辈份,总以为世界应该怎样怎样,而不是怎么怎么样。
就好像世界是因为他才旋转的。
所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必须要围着他打转才得以运转。
就像一个老不死的混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