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睡饱了么？”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有人在对他说，“下午看见你掉在海里，寻思你还没死，下去把你捞上来了。”
“结果，你还真没死。”那个人又说。
“你的命真的很大。”那个人赞叹了一句，不知道是挪揄还是感慨。
如果这艘大船没有恰好路过这条海路，如果阿阳没有恰好看到，如果看到后没有恰好告诉石头，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恰好。
他可能已经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片茫茫无边的海里了。
“你...是谁？”他捂着痛得欲裂的额头，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是哪里？”
“我...”他沙哑地翻动了一下喉咙，迷茫地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说，“又是谁？”
“我的名字叫石头，”少年说，“就是路边石头的石头。”
“石头...么？”他愣了一下，“没听过，好奇怪的名字啊。”
“对啊，很多人第一次听都会觉得奇怪。”石头别过头，看向门外，白色的星光浮沉在深蓝色的天空。
“奇怪得有点随意，又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但其实名字这种东西，有没有都一样，反正也不会有人记得我这种人。”
“可...”他沉默了片刻，“你不是...叫石头么？”
“很简单的一个名字，”他说，“我一下就记住了。”
“石头，你的名字叫石头，”他又说，“是石头救的我，我要感谢石头，因为石头是一个好人。”
海上的夜风冷得有些许袭人，石头单薄的身影显映在门口的微光中，莫名地有点萧条，看起来，不像是一块冥顽不宁的石头，倒像是一颗瘦巴巴的歪脖子树。
确实，没有人会理会这种营养不良的歪脖子树，就连要砍柴烧火的樵夫也不会对他多看上一眼，因为不值得。
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什么质量的木材上，倒不如走多两步，到山里头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几颗耐烧的大树。
“不是说了么？”石头说，“我不是救你，我只是跳到水里，游过去，然后把你捞了上来而已...”
“倒是因为你，”石头有点气恼地继续说，“害得我差点赶不上船，差点就留在大海那里了。”
“大海...么？”反倒是他低下头，默念这个名字，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
风萧萧地吹过，海水奔流的声音缱绻在温柔的夜光里，地板在大船的航行中微微颤动，他抬头，定定地看着门口外的夜空，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平凡的字。
“大海么？”他又一次说，“什么是大海？”
“大海就是大海，”石头回答他，“一个塞满了不能喝的水的地方，又咸又无聊，但又...充满了危险还有奇迹。”
“那你知道么...”他满脸空白地说，“知道我的名字么？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从哪里来？”
“是失忆了么？”石头看着他的眼睛。
“不知道，可能...”他愣了一下，显得有点仓促，“就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还有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事，统统都想不起来。”
“大脑是空白，无论怎么用力去想...”他苦恼地叹了口气，“都没有结果，好像...它本就不属于我，我只是暂时借用的。”
“我...我是一个没有从前的人。”
“那就是失忆了。”石头立下判断。
“可能吧...也许吧...”他显得有点犹豫，好像还想挣扎，“但也未必...我再想想...应该...”
“应该还能想起来什么吧...”他不太确定地说。
石头沉默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个半天，忽然皱了皱眉头，心情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好像腾起一股无名的火，不耐烦地灼烧着。
他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和他同样落魄的家伙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从前有什么好回忆的，对于他这种能过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过去这种东西，就像是擦过屁股的纸，反正上面都是沾满了一些肮脏的、恶臭的、不太见得光的东西。
过去了就任由它过去了，反正未来的日子还是会一直如此，并不会因为你在昨天做出了什么，而导致今天改变了什么，未来就会变得不一样。
其实，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到了最后，它们都是一样的。
该糜烂的糜烂，该放荡的放荡，反正深陷在泥沟里，任由你怎么攀爬，也绝不可能触摸到那些悬挂在高空中的星辰。
那都是些只有生来端坐在云端之上的人才能触及的东西。
这世间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似乎生来就跟他们这些裹着污泥出生的孩子无缘，就连玻璃这种廉价的材料也不例外。
所以，想了很久，石头终究还是摸出了收在袋子里的一个红色的盒子，假装心不在焉地将它丢回给它的主人。
“喏，这是在你身上找到，担心你不见了，就替你保管了一会，”石头说，“你拿去看看，或许，说不定...能不能想起什么？”
他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明白这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的价值，他本来是想把它偷偷摸摸藏起来，然后拿去大厅里的柜台处典当，换取一笔烟酒钱，就当作是捞起这个家伙的打捞费了。
但是，当他看着这个家伙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忽然间就有点于心不忍了，他忽然觉得，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从前和回忆都不值钱的人就只有他这么一个，路边可有可无的石头，也可能就只有他这么一块。
现实跟想象往往都不尽相同，如果你不用心地去对比一下，都不会发现原来自己是那样的寒酸。
喏，原来大家都是可以对这个世界起到作用的人呐。
而且而且，这家伙居然还是一个身上带着钻戒的人咧。
说不定，他之所以跑到大海里来，就是为了要渡过这片大洋，不远千里地跑到大陆的另一头去，跟某位心爱的姑娘求婚呢！
只可惜他搭乘的那艘船沉了，把他一个人落在荒无人烟的大海里，还不幸丢掉了所有的记忆，不然的话，这应该就是一个所谓的浪漫的唯美的爱情故事呢。
男主角和女主角在夕阳落下的海滩上相遇，忘情地拥抱在一起，古老的海风在他们的身边轻轻地吹过，海浪一层接着一层地拍击着岸边，白色的海鸥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就像白兰编织的花环。
太阳落入大海，远处缩成黑影的汽船在遥遥地呜鸣着，像是隔着一片山海，为他们的爱情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石头不懂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可能懂，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可有可无的一个人，从不能理解被人需要的感觉到底是如何。
